屋外貼了許多黃色符咒,院子的牆面和地表上殘留有朱砂畫過的複雜痕迹,歲蘭微無聲冷笑,揮了揮手,所有符咒頃刻間化為齑粉。
正欲轉身回去,門口傳來響動,歲蘭微駐足看去,正對上一張慘白的臉。
他昏睡期間并不全然沒有意識,宅子裡發生了什麼事大抵是知道的,歲蘭微眯了眯眼,沒掩藏身形,這個叫銀眉的人此刻面白如紙,渾身哆嗦,顯然受到了極大驚吓。
他知道自己一襲紅裝,頭發散亂,七竅流血的模樣是很可怖的。他當然可以幻化成其他樣子,隻是唐柳又看不見,何必白費那個力氣。
至于其他人,就是活活吓死也不與他相幹。
兩相對峙,銀眉忽的雙膝下跪,竭力保持聲音平穩:“求您高擡貴手留我一命,我保證不會亂走,也不會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而且在有些事情上,我相信我能幫到您和唐公子。”
歲蘭微挑了挑眉,隻留下一句:“管好你的嘴。”便不再搭理銀眉,轉身回到屋内。
唐柳已經收拾好了那幾包衣裳,衣櫃開着,那些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和他自己的各占據一邊。此時正坐在梳妝台前,往上面放那個足有半臂高的妝奁。
他不太知道妝奁如何使用,手指摸索了半天都沒有擺放對位置,歲蘭微走過去,彎腰倚到他背後。唐柳身體緊繃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來。歲蘭微伸手過去撥正放反的妝奁,順勢用雙臂圈住他脖子,下巴枕到他肩上,懶懶道:“柳郎替我梳發罷。”
……
三月尚有倒春寒,過了清明,徒水縣風和日暖,春意盎然,正是宜人好時節。
園子裡花香撲鼻,唐柳伸了個懶腰,問道:“宅子裡的花是不是都開了。”
明明亭子裡有地方可以坐,他卻毫不講究地坐在台階上,兩條腿呈八字形大喇喇支在地上,坐姿十分豪放。歲蘭微也跟着他坐,沒骨頭似的倚着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縷頭發,一會兒纏到指間一會兒又松開,聞言撩起眼皮看了眼,随意嗯了聲。
他不再把玩頭發,變出一支花,執起唐柳的手放到他手心裡,“這是新開的蝴蝶蘭,你聞聞。”
唐柳停頓片刻,才慢慢蜷起掌心,握着花湊到鼻尖低頭輕嗅。
很香。
他用指尖摩挲花瓣花枝,“蝴蝶蘭是什麼顔色?蝴蝶的顔色,還是蘭花的顔色?”
歲蘭微笑了,道:“柳郎,蝴蝶蘭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盛開後的花姿像飛舞的蝴蝶一樣,不是因為顔色和蝴蝶一樣。再說,蝴蝶和蘭花都有很多顔色,蝴蝶蘭也有很多顔色,你手裡這支,是藍色的。”
“什麼藍色?”
“像天空和湖水一樣的藍色。”
唐柳哦了一聲,忽然用左手托住歲蘭微的臉,然後慢慢轉過身來。歲蘭微原本枕在他右肩上,唐柳轉身後便沒得倚靠,幹脆歪頭将臉貼到他掌上,正要發問,唐柳執花的右手就接着湊上來了。
他将蝴蝶蘭别到歲蘭微耳鬓,道:“那這花應當很襯你。”
歲蘭微愣住,半晌摸了摸鬓角的蘭花,道:“你怎麼就笃定這花襯我了,你又不知道我長什麼樣。”
唐柳收回雙手,實話實說:“縣裡的人都說你好看。”
雖然他本身對美醜沒什麼概念就是了。
他又把自己當成别人了。
歲蘭微内心不爽,盯着唐柳看了一會兒後勾唇道:“我好不好看,旁人說的都不作數,要柳郎自己判斷才算。”
唐柳笑着反問:“我如何判斷?”
歲蘭微仍舊注視着他,幾瞬後悄無聲息變換面容,将臉上的鮮血盡數隐沒,然後握住唐柳手腕放到自己臉側,用臉頰輕蹭。唐柳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反應過來後就要将手撒開。
歲蘭微死死握住,将他的手按到自己臉頰上,目光牢牢鎖住唐柳,蠱惑般開口:“柳郎仔細摸摸不就知道了。”
他許久未用這種調情似的語調說話,唐柳呆了呆,耳根瞬間就開始發燙,但是掌心下的臉蛋寒涼膩滑,和他平常給自己洗臉時的觸感大相徑庭,一時竟舍不得掙脫。
再加上,他的确對微微長什麼樣有點好奇就是了。
是不是真的如六瘸那幫人所說國色天香,見之忘俗呢。
罷了罷了,都是他娘子了,他摸摸臉怎麼了。
唐柳暗暗吸了一口氣,開始順着掌下的肌膚撫摸。
歲蘭微松開手,幹脆坐着不動,任由他在自己臉上動作。
唐柳先是沿着發鬓和下颌用指尖輕輕摸了一圈,默默在心裡和自己的輪廓對比。
好像比他小了一圈,下巴也比他尖。
他拇指指腹從歲蘭微眉心沿着眉骨劃至眉尾,暗道,原來姑娘家的眉毛也是軟軟的。
指腹落到眼睛上方,唐柳停頓片刻,指腹下眼皮輕顫,幾瞬後緩緩閉上。唐柳放輕力道,連呼吸也不由自主放輕了。
這是一雙能看見光明的眼睛,眼皮很薄,睫毛很長,閉上時眼睑形成了彎彎的弧度。唐柳試圖想象這雙眼睛睜開時光亮和色彩落在其中的樣子,應當很奪目,但他想象不出來。
他覺得這是一雙脆弱的眼睛,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受傷,所以指尖很快離開這雙眼睛,落到山根上,沿着鼻梁往下輕撫。
挺直的。
他摸得認真而仔細,歲蘭微原本一派泰然自若,這時卻開始随着唐柳的撫摸而感到口幹舌燥。他盯着唐柳,那隻手劃過鼻尖後猶疑了一瞬,落到了他唇上。
唐柳的指腹非常幹燥,甚至有點粗糙,劃過唇峰時激起一種十分微妙的感受,好像連帶着自己的唇也變得幹燥起來。歲蘭微下意識抿了抿唇,探出舌尖舔了一下,但在舔到自己的嘴唇之前,先舔到了唐柳指腹。
唐柳頓住,片刻後猛地收回手,表情很不自然,整隻耳朵像被炙烤過一樣紅,在陽光下冒着如有實質的熱氣。
歲蘭微眼神飄忽,不知怎的心跳失衡——按理說他應當沒有心跳,但此時此刻,胸腔裡靜止百年的那一塊地方,好像真的生出一個陌生的東西在有力跳動。
俄頃還是唐柳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突如其來的寂靜。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就說這蝴蝶蘭襯你吧。”
歲蘭微目光落回唐柳臉上,盡管唐柳試圖表現得若無其事,但緊繃的表情還是透露了他正在波動的内心。
歲蘭微沒來由想,要是唐柳的眼睛能看見,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