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一個人。”銀眉打斷道,四周似乎陰冷了些,她竭力保持鎮靜,道,“男人間的宴會,女兒家去了不方便。”
唐柳……
唐柳其實還挺想出門的。
于是轉頭面向身後的人,擺出了一個渴求的表情。
歲蘭微哼了一聲:“柳郎想去便去,問我作甚。”
唐柳聞言一喜,知道這算是同意了。他想起外頭熱鬧的聲音,一時喜出望外,恨不得立馬飛奔出去,這時聽到微微又哼了一聲,便連忙壓住自己的喜色,道:“你允我去,我才去。”
一旁銀眉見他對着空氣說話,臉都白了,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小半步。
唐柳說完後,俄頃才回過身來,很像是那頭有人對他說了什麼,他聽罷才下了決定。
“明天我會去的。”他道。
*
徒水縣最大的酒樓坐落于縣西,名為聚寶樓。靠近城隍廟和衙門,往來行人衆多,又因菜肴豐盛價錢實惠,百姓、香客、官差、行商,凡過路者身上有幾個閑錢的,都會進去吃一吃。
唐柳剛出大宅門,就被一馬車拉到了聚寶樓門口。
聚寶樓生意紅火,午間正是白日最繁忙的時刻,唐柳剛下馬車,各種聲音就像浪一樣撲了過來。這些聲音五花八門,攤販叫賣的聲音,小二跑堂的聲音,掌櫃撥弄算盤結賬的聲音,客人杯酒言歡的聲音,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傳到唐柳耳裡,成了一副非常熱鬧的景象。
相比起來,那宅子實在太過冷清了。
“走了,老爺在樓上等你。”
接他來的人是王德七,他來時将馬車驅的飛快,似乎身後有猛獸在追,搞得唐柳都不好意思開口搭話,以免令他分心,在大街上弄出什麼意外來。
唐柳跟着他進了聚寶樓,繞了幾次彎後上樓,上樓後又拐了兩次彎,才進了一間雅間。
“賢婿,你總算來了!”剛進去,王老爺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哎呀呀,一段時日不見,賢婿愈發儀表堂堂了,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瞧賢婿如今這模樣,與當初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唐柳被王德七引着在席間坐下,笑呵呵道:“哪裡哪裡,托王老爺的福,沒有王老爺高看,我如今還在樓下要飯呢。”
一坐下,唐柳便聞到濃重的肉香和酒香,他吸了吸鼻子,肚子裡的饞蟲已經開始叫了。
看來王老爺的确是叫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他。
有水流聲在跟前響起,酒香直竄入鼻間,與此同時,王老爺也帶着笑道:“賢婿乃人中龍鳳,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酒一聞就是好酒,跟他以前喝的燒酒完全不是一個品級。
唐柳深吸一口氣,酒氣熏臉,饞蟲完全被勾了出來。
能不花錢來聚寶樓吃頓大的的機會可不多,唐柳随口應道:“王老爺慧眼識珠。”
王老爺嘴角抽了抽,無言了片刻後才道:“呵呵,吃酒,吃酒。”
飯菜都不是按照唐柳的習慣擺的,不過在吃飯一事上,唐柳有着敏銳的嗅覺和靈巧的身手,一頓飯愣是吃出了耳聰目明的感覺。
酒過三巡,唐柳也差不多飽了。
王老爺一面給他倒酒,一面拉家常:“賢婿這段時日在那宅子裡住得如何,可還習慣?”
唐柳手指就捏在酒杯上,酒聲一停就拿起來一飲而盡,将酒杯放回原位,道:“習慣,習慣,那宅子大啊,比我原來的小鋪蓋大多了,還有屋頂呢。”
他喝了很多酒,這會兒已然有了醉意,說話也有些大舌頭。
王老爺接着給他倒酒:“是嗎,我還怕賢婿住不習慣,畢竟賢婿之前都是和很多人住在一起,破是破了點,好歹熱鬧。”
“非也,非也。”唐柳舉起另一隻手,煞有其事地搖了搖食指,“臭烘烘和香噴噴,換你你選哪個。”
“這……自然是香噴噴。”
“這不就是了!”唐柳激動地兩手一拍,“傻子都知道怎麼選。”他拿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将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倒酒!”
王老爺繼續給他滿上,忽然回過味來,試探道:“是什麼東西香?”
“都香啊,那宅子香,花香,草香,被子香,連吹來的風都是香的。”
王老爺臉色古怪,他每次去那宅子,都覺那兒臭得差點把隔夜飯熏出來。
唐柳嘿嘿直笑:“還有你女兒也香。”
王老爺神色一凜,扭頭往身後屏風處看了眼,“我女兒……很香嗎?”
“香啊,是我聞過的最香的人。”唐柳不假思索地回答,回答時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有幾分迷醉。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帶上幾分懊惱和警惕,道:“我可沒有對你女兒做什麼啊,我很規矩的。”
王老爺沉默了一會兒,忽而長歎一口氣。
唐柳愈發警惕,酒都醒了三分:“我沒有騙你啊。”
“賢婿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王老爺又歎了一聲,徐徐道:“我早年不順,子嗣薄涼,人至而立才幸得一女,因此對小女是愛如珍寶,甚至一想到她日後要嫁人便心如刀割。我總怕她嫁到夫家,若夫家清貧,便會衣食不周,假使碰到黑心的,夫家還要圖謀她的嫁妝,若夫家富貴,雖不愁溫飽,卻怕公婆倨傲,夫郎三妻四妾,最後落得郁郁寡歡。”
唐柳聽着,覺着這王老爺對自己的愛女的确是珍愛到了極點,又不自覺把自己往裡代。
他一窮二白,渾身上下幹淨得一個銅闆都沒有,但不黑心,不會圖謀微微的嫁妝。
他是入贅的,微微嫁給他,衣食似乎不需要他來保障。
他沒有公婆,也不會有三妻四妾,而且微微和他在一起,似乎多數時候……都是挺開心的?
唐柳想着想着,忽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差勁嘛。
他就是沒有錢,其他都很好的嘛。
王老爺繼續道:“我一直想為小女覓得良婿,挑揀兩三年,也沒個合眼緣的,因此便想在皇城裡為小女尋一個好歸宿。不成想——哎,”王老爺重重歎了一口氣,“不成想突逢變故,最後潦草成了親。”
真是不好意思了,被他截胡了。
唐柳捏着酒杯,樂颠颠地想。
“不過——”王老爺話音一轉,“如今看,當初的選擇似乎沒有錯。賢婿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是良婿啊。”
唐柳沒想到丈人的認可來得這麼塊,羞赧道:“真的嗎。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王老爺噎了一下,“自然不是假話。賢婿,以後小女就托付給你了。”
唐柳豪爽地飲盡杯中酒,随後一拍胸膛:“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呃,不過衣食家用,我實在是有心無力。”
言下之意,你女兒我要了,錢,沒有。
王老爺額上青筋直跳,實在為他的厚顔無恥所驚。
他深吸一口氣,想起這頓飯的目的,接着道:“雖然俗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過為人父母,對子女總歸是不放心的。如今我與小女分居兩處,不能時時看顧,萬事都要拜托你。她有什麼事,我也隻能從你這裡知道。”
“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父親關心女兒嘛,唐柳理解。
王老爺一喜,道:“小女多病,近來可好些了?可還有病發?”
“昨日剛看過大夫,沒什麼大礙。”唐柳如實答。
王老爺皺了皺眉,又換了個問題:“我聽說你如今都喚她小名,那我考考你,她小名如何寫?”
唐柳撓撓頭:“我不識字啊王老爺。”
王老爺再度深吸一口氣:“那她生辰幾何?”
唐柳再度撓頭:“你不應該比我清楚嗎。”
“那她平日都去什麼地方?”
“宅子裡到處走走。”
“去哪個地方最多?”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沒有陪她一起?”
“陪了。可我看不見啊。”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王老爺有些窩火。
“對哦,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唐柳反問,“實在是不應該……想是我醉了,腦子不靈清,酒醒了就能知道了吧。”說着,他眼睛一閉,瞬間就傳來了細微的鼾聲。
王老爺盯着他,此刻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一旁王德七硬着頭皮道:“那老爺,我先送他回去?”
王老爺黑着臉擺了擺手。
王德七連忙背起唐柳,離開了雅間。
王老爺靜坐了一會兒,心中有火難發,最後狠狠一拍桌子:“這小子一問三不知,活到今日真是命大!”
屏風後幽幽一聲歎氣:“再試試旁的辦法。”
“還能如何試?難不成真要将那宅子掘地三尺,找他的屍骨嗎。恐怕找着之前,我們先見閻王了。”
屏風後,元松擰眉沉思。銀眉看了看他,面上閃過一絲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