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錢呢。”
六瘸心虛地挪開視線:“輸光了。”
唐柳意味不明地重複了一遍:“輸光了?”
六瘸撓撓臉皮:“就……從館子出來後去賭坊玩了幾把,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麼幹,大夥兒都去,運氣好赢了錢第二天一整天都不用讨飯了。”
唐柳坐起身,抓起饅頭随意拍了拍上面的灰,“你赢過嗎。”
六瘸洩氣搖頭。
唐柳沒再追問,墊了點肚子後就帶着碗出去。六瘸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也不問他要去哪裡。從小到大他們這幫乞丐裡就屬唐柳最會找地方,每天下來碗都是滿的,六瘸樂得跟在他後頭撿便宜,誰知唐柳一反常态,走出一條街後找了個牆角盤腿坐下,将碗往前一擺便不動了。
六瘸前後左右看看,這條街做的是暗娼生意,沒正經人家來,夜裡才熱鬧,白日隻能瞧見稀稀拉拉幾個行人。他又看看唐柳,後者往後頭矮垛一靠,老僧入定般閉上了眼。
難不成這條街等會兒人會多起來?還是有大戶人家的馬車從這經過?
“不是啊。”唐柳閉着眼懶懶道,“走不動了,你想去哪随便。”
六瘸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出聲了,他狐疑地盯着唐柳:“你沒騙我?不是想吃獨食?”
唐柳嗤了一聲:“愛信不信。”
六瘸半信半疑,在他旁邊找了個舒坦的位置蹲下,幾個時辰下來從這經過的人十根指頭都數的過來,他摸摸空空如也的飯碗和同樣空空如也的肚子,實在受不了了,起身問唐柳要不要換個地方,得到否定回答後便自顧自走了。
到了傍晚,癞子等人回弊垢巷經過這條街,瞥到角落裡睡着個東倒西歪的人,走過去一瞧,不是唐柳是誰。他腳前碗裡隻有可憐的兩枚銅錢,癞子順手摸走了,又踢踢他的腳,嘲谑道:“喂,小瞎子,你來早了,這兒還沒開張呢。”
哄笑聲吵醒了唐柳,他睜開條縫瞟了眼,什麼都沒說,抄起碗夾到腋下,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喂!”癞子夾着兩枚銅錢朝他晃手,“你錢不要了?”
唐柳擺擺手,一頭鑽進了弊垢巷。
之後一段時日,唐柳夜裡在弊垢巷睡覺,白日在縣裡随意找個地方,一蹲就是一整天。巷裡其他人白日讨飯,夜間尋樂,除了偶爾朝他投來奇怪的目光,其他時候倒也相安無事。
唐柳日夜不分地睡覺,時常多夢,夢卻是同一個。
橋上的人影悲傷地望着他,唐柳從一開始沖動地跑上前再被攔下,到後來隻是不為所動地站在橋下。
即使黑白兩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唐柳也沒有上前。
兩相對望不知何夕,終于在一次夢中,橋上那人嗚嗚低泣:“柳郎緣何不理我。”
唐柳不搭腔。
那人一頓,偷偷擡眼瞄了眼唐柳,撞上唐柳目不轉睛的視線後燙到似的垂眸,掩面哭泣道:“柳郎定是嫌我這副樣子難看,所以連話都不肯同我說。我知道的,世間男人都愛好姝顔,我不怪柳郎,隻恨自己面容醜陋,入不了柳郎的眼。可是柳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當真這般狠心嗎。”
他一面說一面透過指縫瞄唐柳,見唐柳始終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才終于有點慌神,放下手生氣地道:“你不要我了嗎!”
他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唐柳冷眼看他,眼神明擺着在問:裝夠了嗎。
橋上之人原本氣惱地看着他,在這樣的眼神下漸漸轉為無措和慌亂,他呆呆地看着唐柳,兩眼一眨,血淚如珍珠啪嗒掉落。
“你不要我了嗎。”
唐柳咬牙,目光近乎兇狠。
橋上之人在這如看仇人的目光下戰栗起來,“你真的不要我了……”他的眼淚如洩洪般落下,在腳下彙聚成小血泊,沿着拱形的橋面蜿蜒而下,流到唐柳足底,“你好兇,不要我,我走就是了……嗚嗚嗚……負心漢,你就是看我長得醜才不想要我了,你以前從來不兇我……”
“……誰不要誰。”被罵作負心漢的人幾乎是從牙關裡擠出的這句話,“誰狠心。”
“你不要我!你狠心!”
唐柳忍無可忍,大吼:“你他娘說走就走,我連你叫什麼、小名怎麼寫都不知道,我怎麼找你。就連做夢你都不讓我看清你的樣子,我怎麼找你。我都聽你的了,當個鳏夫,你倒好,在我夢裡都陰魂不散。”
橋上之人似乎被他吼傻了,失去了所有反應,呆呆地看着他,唐柳喘着粗氣,背過身去。他平複着自己的情緒,背後倏忽貼上來一具冰涼的軀體。
“柳郎,我錯了,你别生氣,别不要我。”
唐柳靜了片刻,身後人越抱越緊,他深深歎口氣,轉過身來,正對上一張血糊糊的臉,于是再次歎了口氣,“娘子,你怎麼死得這樣慘。”他伸手抹掉他臉上的血淚,“死了就不要哭了,瞧瞧,都哭成花貓了。”
“是你惹我哭的。”
“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你哭了。”唐柳說着又歎了口氣,“我也沒惹你哭的機會了,你安安心心去吧,别在奈何橋上傻等了,我還要活好多年呢。”
“你……你不管我了?你要再娶?”
“娶什麼,”唐柳無奈,“除了你誰還肯嫁給我。我念着你呢,别再入我夢了,早點投胎去吧。”
“可我舍不得你。”
“過了橋就什麼都忘了。”
“不成,我怕你騙我。你騙我去投胎,自己娶别的姑娘,然後就把我忘了。”
“你怎麼這麼頑固。”
“我就是做鬼也要纏着你。”
……
打那之後,唐柳再也沒做過夢,白日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他終日無所事事,連六瘸都看不下去了。這日夜幕降臨,徒水縣如往常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卻比往日喧嚣,六瘸沒去尋歡作樂,反倒興緻沖沖地拉他出巷。
“幹什麼?”唐柳不情不願地被他拉了出去,卻見外頭燈火輝煌,人群熙攘,一派熱鬧之景。
“今日乞巧,縣裡辦燈會,你沒數日子嗎。”六瘸回頭,目光觸及他空空的兩手,“哎呀,你怎麼連吃飯的家夥都不拿。”他沖回去,将唐柳的碗拿出來,塞到唐柳手裡,然後一路将唐柳拉到縣裡最熱鬧的一條大街上。
大街中央有一棵千年樟樹,今夜布置成姻緣樹,全縣少男少女都要來一遭。
六瘸如魚得水紮進人堆,很快不見蹤影。唐柳在街角尋了個位置蹲下,随手折了根草杆叼在嘴裡,碗擺在跟前,碗前人來人往,銅闆叮叮當當地砸進來,多數掉在了碗外。
唐柳懶得去撿,百無聊賴地盯着碗發呆,碗裡倏忽丢進一顆碎銀子。
他吹了聲口哨,眼也不擡地說了句:“謝謝,好人好報。”
話音剛落,便有人後退回來,細長的影子籠罩在唐柳頭頂,很久沒動。
“……唐柳?”
唐柳一頓,撩起眼皮,懶散打了聲招呼:“好巧。”
王德七驚詫萬分:“你怎麼在這?怎麼……”他組織了一下措辭,“怎麼這副打扮?”
唐柳聳聳肩:“讨生活喽。”
唐柳現在的樣子,比乞丐還乞丐,比半年前初見還要落魄潦倒,王德七猶猶豫豫道:“給你的宅子和銀子,不夠用嗎?”
唐柳沒回答,吐掉草杆,将地上的銅錢撿進碗裡,端着碗走了。
王德七張了張嘴,正要叫住他,身後倏忽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
“德七,你在看什麼?”
王德七回頭,指了指唐柳的背影,“小姐,我碰到唐柳了。”
王瑰玉吃驚道:“他?”
她順着王德七指的方向看去,隻瞧見一個邋遢的幹瘦身影,“那是唐柳嗎。”
王德七笃定點頭。
王瑰玉愈發吃驚:“他怎麼這副模樣?”
王德七遲疑一瞬:“他好像做回乞丐了。”
“不是給他宅子和銀子了嗎。”
“是給了。”王德七想了想,“我們跟上去看看。”
王瑰玉思索片刻,同意了。
兩人不遠不近地尾随在唐柳後頭,眼見他進了弊垢巷一帶。這一帶藏污納垢,王德七二話不說護着王瑰玉離開,直至走回鬧市,王德七才喃喃道:“他怎麼不用呢……”
“你說,”王瑰玉想到某種可能,一時躊躇,“他是不是覺得那宅子是傷心地才不肯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