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後,唐柳習慣了歲蘭微這副一動起來就像要随時散架的樣子,抱着他安然入睡。隔日早上一睜眼,趴在他身上酣眠的骷髅成了一具幹屍。
“……”
唐柳閉了閉眼,默默吸了幾口氣,想将歲蘭微翻到一邊,剛動了一下,歲蘭微便驚懼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相公,你要去哪裡?”
“就是去做個飯。”唐柳脖子被領子勒得生疼,覆住歲蘭微手背拍了拍,等他抓得沒一開始緊了便握到手裡,“我去做飯,你去溫書,不是要準備春闱嗎。”
歲蘭微搖了搖頭,摟住他的脖子,将臉埋到他頸間,聲音悶悶的:“爹爹要責罵便責罵吧。”
他的頭發瞧着猶如枯草,但滑到唐柳身上時仍如綢緞一般。
“臭道士。”唐柳摸了幾把,不由罵道。
“嗯?”歲蘭微擡首,“相公,你說什麼?”
“哦,我說你要是不想溫書,就和我一起去廚房吧。”
接下來一整天,歲蘭微就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唐柳屁股後面,唐柳去哪就跟到哪,唐柳再三思索,還是将他帶去了後院。
“這是什麼?”令唐柳慶幸又失落的是,歲蘭微對此并無多大反應。
“是我們家的小神仙,護佑家宅安甯的。好了,走吧。”
歲蘭微跟在唐柳身後邁過月洞門,回頭看了眼石亭。
“相公。”
“嗯?”
“我喜歡這個地方。”
唐柳微怔:“我還以為你不會喜歡。”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你慘死的地方啊,傻瓜。
“我很喜歡,這裡讓我覺得很舒服。”
唐柳摸摸他的頭,“喜歡就好。”
這日臨睡前,唐柳作足了心理準備,暗暗告訴自己早上醒來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驚訝。第三天睜眼後,一具腐屍出現在唐柳眼前。
“相公,早上好。”腐屍開口,一塊嘴唇掉了下來。
唐柳:“……”
臭道士。
腐屍湊過來親了他一口,然後下床坐到梳妝台前,開始給自己挽發。
唐柳按了按眉心,翻身下床,走過去拿過梳子,問他今日要梳什麼發髻。
“都可以,随相公。”歲蘭微高興地道。
第四天,唐柳看見的是一具泡發的、不停溢水的浮屍。
第五天,唐柳看見的是一具剛死不久、血肉模糊、兩條大腿被剜得隻剩骨頭的屍體。
第六天,唐柳冷着一張臉打算出門,歲蘭微拽着他的衣袖不讓他出去。
“可以不要走嗎。”
唐柳緩下神色,單手将人摟過來,在眉間落下一吻,“家裡沒菜了,我就出去半個時辰,買完就回來。”
歲蘭微咬唇:“那我也去。”
“不行。”唐柳口吻不自覺變得嚴厲,“你待在家裡,哪裡都不準去。”
歲蘭微表情有幾分委屈,唐柳意識到自己太兇了,放緩語氣道:“你不是喜歡後頭那個院子嗎,去那裡待一會兒,或者去書房。半個時辰後,你到門口來接我,好嗎。”
“可我不想和你分開,前幾天你也是說很快回來,我等啊等,怎麼都等不到,出去找你才發現你倒在地上,怎麼叫都不醒。”
“那次是意外。”
“萬一又出意外呢。”
唐柳無奈:“好娘子,就不能盼着點我好嗎。”他豎起三根手指,“我發誓,真的真的不會有事,如果半個時辰後我沒有回來,你再出去找我,這樣總行了吧?”
“你為什麼總不讓我出去?”
“沒有不讓你出去。”
“那為什麼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話茬又繞回原點,唐柳不由頭大,想了想道:“這幾天縣裡不太安生,來了一夥人牙子,專挑你這種細皮嫩肉的下手,待在家裡安全一點,等過了這段時日,人牙子走了,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
歲蘭微聞言有些動搖,唐柳趁熱打鐵:“信我一回,好不好?”
歲蘭微擡眸:“你會回來嗎。”
“哪兒的話。”唐柳失笑,“不是說了嗎,半個時辰。”
歲蘭微攪緊他的衣袖,半晌緩緩松開:“那你……去吧。”
唐柳摸摸他的頭,“在家不要亂吃東西,餓了也要先等我回來。”
“我半個時辰後就餓了。”
唐柳聽懂他言下之意,隻覺可愛得緊,道了句知道了便轉身離開。
朱門緩緩關阖,歲蘭微扭身在台階上坐下來,想揪石縫裡的雜草,卻發現唐柳将這些犄角清理得非常幹淨,他收回手望向遠方,輕輕舒了一口氣。
*
唐柳出了門,直奔元壺的客棧而去。他來到元壺屋前,叩了幾下門,不待裡面回應便徑直推開。元壺正坐在桌邊擦拭桃木劍,見狀眉間閃過一絲訝異。
他放下劍緩緩道:“出乎意料,你能堅持到現在才來。”
唐柳反手關上門,沒走近,貼門站着,“道長何嘗不是,能在客棧中等我七日。”
“這麼說,你是想明白了。”
“我早就想明白了。”
元壺臉上閃過果然不出所料的神色,快慰道:“你決定離開那鬼,這很好。你放心,有貧道在,那鬼絕無可能糾纏你。你體内陰氣太重,但并不要緊,費些時日便可盡數除之。”
唐柳哼笑道:“道長可曾聽過甯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今日來不為别的,隻想請道長不要插手我夫妻二人之事,收回在我身上施的神通。”
元壺原本認真聽着,這會兒臉色漸沉:“你還是沒有想明白。”
唐柳覺得這人才是聽不懂人話:“道長,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嗎,我和我娘子隻想像尋常人家一樣生活,既無害人之心又無作惡之念,就因為我娘子不是人,你就要除他性命。你們出家之人就這麼喜歡将手伸到别人宅院中嗎。”
“荒謬!”元壺冷道,“鬼物本就不該存于人世,誅鬼除邪乃是替天行道。那鬼究竟給你下了什麼迷魂湯藥,竟讓你糊塗至此。”
唐柳簡直想把這人拉到城隍廟去,晃着他的腦袋親耳聽聽兩位拘魂使大人是怎麼承認管轄鬼物的地府也想讓歲蘭微待在人世,可惜兩位拘魂使并不能介入他的因果。
“你為什麼執意這麼認為呢?”唐柳歎氣,“你在我眼睛上動手腳,讓我看見我娘子的醜态,無非是想讓我認清和我一起生活的是什麼東西。可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接受了。”
“你既然接受了,又何需求我收回神通。”
“換成你每天看着自己的師弟如何死去,看他如何被人剔肉剝筋,土埋水淹,日漸一日受蟲啃噬,腐爛幹涸,化為白骨,最後還要被人刨了墳墓炸了棺材,屍骨無存地躺在爛泥裡,你會好受嗎。”
元壺皺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們道士素日不是最講究因果報應嗎。”唐柳面露譏諷,“你既然知道元松死了,怎麼沒有查清楚他是怎麼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元壺面若寒霜:“自然是死在你娘子手下。”
“錯了,他是為了毀掉我娘子的屍骨,引來天雷力竭而亡。”
元壺顯然沒想到元松的死法會是這樣,毀去屍骨的确是除鬼的方法之一,可此法太過陰邪也太過下作,滄山派除鬼素來以超度為主,超度不成便強滅之,不到萬不得已不動屍骨,幾乎是門派上下的共識。
他心下震驚,一時沒有言語。
“道長,有些話由我出口你未必信。”唐柳道,“三百年前,王家祖輩聯合你滄山派一位師祖對歲家幹了什麼,對我娘子歲蘭微幹了什麼,這次王家家主和你的師弟元松又想對我娘子幹什麼,還請你一一查清楚,理清個中因果再來對我說你是否在替天行道,或者說——是否仍執意要替你師弟報仇。
“我娘子橫死家宅,三百年來受困于此,期間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他死時年尚十七,未及冠,未娶妻,馬上就要進京趕考博取功名。你的師弟需要公道,我的娘子何嘗不需要,你既要替天行道,便還所有人一個公允吧。”
“言盡于此。”唐柳拱了拱手,“告辭。”
唐柳從客棧出來,街上行人往來如梭,兩邊樹木的葉子已經泛黃,經蕭瑟的秋風卷到半空,似枯葉蝶一般飄舞,又悠悠落到地面,被數隻腳踩踏而過。
天空青白,雲絮也似凋零,将散未散地挂在遠空。唐柳吐出一口濁氣,向坊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