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聞璟一步步逼近周月安，他眼睫垂下，遮住眸中的明暗交雜。

周月安下意識擡眸，卻不想謝聞璟俯下身，與她正視，謝聞璟逼得有些近，周月安可以清楚地望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面容白皙，瞳孔清明。

謝聞璟的眼睛，深沉，漆黑，讓她蓦地想到逃亡那年，無邊無際的大漠下能将人皮膚割得生疼的烈風，直接，毫無顧忌地沖撞，正如現在這樣，他毫無掩飾地對上她的眼。

“周姑娘，謝某不算什麼君子，相反，我自私自利，薄情冷心，事事都會先想自己，我不是姑娘，沒那麼良善，謝某會以權謀私，會手染鮮血，會看見數不清的肮髒，但有一點還算不錯，言出必行，這算是一個拿得出手的好習慣。”

謝聞璟直白地凝着她的眉眼，語氣微頓，似是笑了一下。

“所以啊，與我做交易，算不得什麼容易事，姑娘，可想好了？”

周月安沒想到謝聞璟會這樣剖白自己，不，或是他對自己的認知就是這樣，隻是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周月安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謝聞璟這個人，她确實還不了解，如果說，這就是他的全部，周月安會轉身就走，毫不猶豫且絕不回頭。

可是，周月安在心裡搖頭，不是這樣的，至少他說得不夠全面。謝聞璟，或許确實某些時候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有些惡劣，不堪。但周月安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評判，她不了解他的經曆、過往，他曾經受的苦痛、磨難，周月安都窺不見分毫。

她看見的，是初見那夜他風雨兼程趕回霜露滿身時眼中仍有化不開的堅毅，是他在她慌亂無措時一諾必踐帶着她接張姨與孩子們回來，是他予她一介舟子給她機會讓她暫逃教坊離開壓迫，是他晝夜奔碌為那些困苦百姓謀得幾線生機。

若說他專權罔顧朝綱，周月安垂下眸，遮住眼中翻湧而出的情緒，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個朝綱，不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已被禍亂得面目全非了嗎，大廈将傾否，哪是這一日可知之事？

但是事在人為，萬事須盡力。周月安不信鬼神，也平靜淡泊，她可以騙自己，不在廟堂，這朝堂多爛，也與她無甚相關，可父親、兄長，他們應是不願看到吧……

至于謝聞璟，她不信謝聞璟這樣的人不曾經曆掙紮與碾壓，但她這樣的人，都曾在他盡力地庇護之下，既然這樣，又為何恐懼呢？周月安遠遠眺望黑夜中的湖面，平靜而空遠，雖在黑暗裡但也有力量，她知道它将冰封，但那兒也能支撐起許多。

如果，什麼都不做，周月安才會良心難安……

周月安收回視線，再次對上謝聞璟的墨黑的眼眸，她目光澄淨，點頭道：“想好了。”

說完又認真地看着他，似是安撫，“謝大人，金無赤足。”

謝聞璟聞言沉默良久，眼前女子面容清麗，周身依舊是淡淡冷意，可眼裡卻有着他熟悉的堅定。

周家啊，你們還真是，如出一轍。

周安鶴，你看見了嗎？有這樣的孫輩，您老又該驕傲了吧……

“呵。”謝聞璟垂下頭低笑了聲，直起身子退開半步，嗓音低沉溫潤，“既如此，周姑娘便去做吧。”

謝聞璟轉身，擡步踏入黑暗。

“姑娘今夜早些休息，謝某答應的，不會食言。”

謝聞璟身影融于黑夜，周月安擡手覆上那盞新茶，暖意漸漸從指尖蔓延。

阿爹，姩姩做了個決定，您會開心嗎？

翌日清晨，細細碎碎的雪又開始落下，應是後半夜開始的吧，周月安雙手攏于袖中，凝着湖面發怔，今日這雪還不算大，但是寒意上翻，凍得人腦仁疼，周月安微皺眉，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染上的毛病。同時心中更擔憂城郊的那些人該怎麼辦，臨時屋棚怎擋得住這般生猛的寒意。

謝聞璟披上皮毛大氅出門便看見那傻姑娘望着湖出神，鼻尖凍得微紅，手裡空落落的，他皺眉，怎不帶暖爐……

于是腳步一轉，又回屋取了件月牙白披風。

身後蓦地傳來暖意，周月安微愣，謝聞璟已轉到她的身前，他低垂着頭，俯下身子正給她整理披風帶子，周月安見到他突然出現的身影，下意識往後退，謝聞璟像是料到一般，扶住她的肩頭。

“慢些。”

動作間，謝聞璟便系好繩帶，手指翻飛打了個漂亮的雙環結。

周月安低頭，身上多了件瑩白色的大氅，暖和厚實，擋住了許多寒風。隻大小略不合适，剛好拖地。

但這也不是現在謝聞璟能穿的衣裳，周月安心細，想着許是他家中人的吧。

謝聞璟倒在想，這衣服在她身上真是好看，月牙白更襯得周月安氣質出塵，或是因為受凍，臉上微紅，此時她的眉眼也更顯生動。

不過真的太清瘦了，謝聞璟剛才接觸到她肩膀時，便立馬收了手上的力氣，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不禁皺眉，就這般身子骨，怎麼還天天還想着素不相幹的人。

對上周月安有些疑惑的視線，謝聞璟直起身子，解釋道：“看外邊雪大了，就順道又回屋取了件，”

“這是早些娘繡娘新做的，我不在府上，也沒穿過。”

原來是按照他少年時期的體量裁做的……

不在府中，那應該是在戍邊吧，周月安垂眸想着，他畢竟在外多年。

“謝大人。”周月安語氣真誠，微福身道了聲謝。

謝聞璟眸子沾上笑意，轉過身與她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已經覆上一層薄冰的湖面。

雪還在落，落在屋檐、牆角、枝桠。一時間天地素淨，空寂而遼闊。

謝聞璟遠眺，眸光平靜，“周姑娘，我今日會去見聖上，不出意外近日會調兵出城，去往我朝大軍分支駐紮地雍州。”

“在此之前，我會撤去所有庇護，引鐘雷下山，我與他之前說過，若城郊無屏障，就是他可下山獲利之時。而姑娘你，此時便要營造城郊流民暴亂的假象，朝廷的那些蛀蟲也就會急得爬出來。此舉一石二鳥，可成敗與否，在于姑娘。我會讓張虛留守，在暗中協助。”

周月安攏在袖中的手微動，微閉雙眼，“嗯。大人注意安全。”

“我會在這幾日統計好流民數量，在您回來之前安置好他們。”

謝聞璟瞥見她平靜的面容，眸光微動，他側過身，嗓音低了些：“周姑娘，沒什麼想問我的？”

周月安眼睫輕顫，片刻睜開了眼，對上謝聞璟探究的目光，她點了點頭，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