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固執地擡起泛紅的眼,靜靜凝望着眼前這個生性淡薄之人,她似乎想要一個回答,眼中的淚越發晶瑩,卻遲遲不落,像她一樣倔強。
“大人也是這樣想的嗎?”
身居高位,萬事盡在股掌,手握大權,談笑間定人生死,喜怒不辨,無論做何事都恍若置身事外,像隔岸觀火看戲一般對待。
這樣的人,會知道衆生平等的道理嗎?
會珍視百姓之命嗎?
會将那種荒謬言論奉為圭臬嗎?
不過他的想法她憑何揣測,憑現在一紙奴籍嗎?
周月安見他不語,她忽地彎唇,苦笑了聲,刹那間晃了謝聞璟的心神。
也是,他這樣的人……
她回想起他那晚說過的話。
“周姑娘,做人不為己,天難容,路難走。”
涼薄的嗓音回繞在耳畔。那晚的冷意驚得現在的她打了個寒蟬。
謝聞璟低眸見她面色漸冷,眼神柔和,用心一想便明白了她的腦瓜子在想什麼。
她舞袖翻飛,在夜裡更顯得她身形單薄,謝聞璟解開大氅,周月安不知何時松開了他,退後半步。
謝聞璟不緊不慢,跟上半步,将大氅披在她身上,罩住她的身子,暖意從身上傳來,卻一時無法到達她心間。
謝聞璟垂下眼皮,神色寡淡,眸裡多了些凝重,兩兩相望,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看不見底,他慢條斯理地開腔,音如玉擊,“姑娘與我相處時日甚多,姑娘覺得呢?”
“姑娘要在下給一個答案,在下倒想知道姑娘是如何想的。”
“我如何想重要嗎?”周月安眼眶微紅,她緊緊盯着他。
謝聞璟似輕歎一聲,目光認真,點頭回答:“重要。”
周月安聞言怔忡,抱着琵琶的指尖微僵。
怎麼會重要……
“姑娘所言,對在下而言自是重要的,且不說姑娘救過在下的命,所言自有分量。”謝聞璟徐徐開口,“姑娘怎不問問自己是如何想的?于我而言,姑娘所言總是能點醒夢中之人,謝某還以為姑娘是個通透清醒之人,不想也有自困之時?”
“别人如何想重要嗎?昏聩之言有意義嗎?無稽之談又何必在意?姑娘,自證之道,難矣。”
“若不自證,任由其颠倒黑白?何人會為其發聲?”周月安嗓音微顫,諷刺掀唇。
“那姑娘要做那發聲之人嗎?”謝聞璟語氣和緩,眉梢眼角帶着淺淺笑意,“此路更難。”
一語點破。
周月安猛地清醒,醍醐灌頂。
她要做的不是自證。
這世上不缺自證之人,這世上缺的是敢排除萬難走到前頭卻為他人發聲之人。
周月安眸中情緒一時翻湧,恍若重石落下擊碎了冰封的寒江,浪起千層。她眼裡寒意與疏離不減,甚至比素日更加濃郁,隻是那雙眸不再淺淡,裡面有了更生動的色彩,良久,那情緒最終漸漸平靜,江水浪濤逐漸平息。
周月安吐息。她緩緩福身行了個端正的謝禮。
“多謝大人。”
謝聞璟唇角淺笑弧度勾人,“謝我作甚,是姑娘聰慧。”
不過是一個衆人都瞧不起的琵琶女而已,不過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卑微樂人罷了,他們以為碾死她這樣的人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這樣的認知太苦了,苦得人沒有力氣去反抗。
可她偏不認。
琵琶女很好,憑自己的雙手為自己争滿堂喝彩;舞姬歌女又有何錯,有一技之長而非庸碌多讓人豔羨;不論民間樂坊還是教坊内樂,衆人無不是勤勤懇懇,靠自己本分吃飯。演奏努力,不敢懈怠不怕疲倦,他們也僅是這芸芸衆生最尋常不過的一抹縮影,為何因這末九流背上罵名,無端惹人輕賤。
就算命由天定。
至少,她要做的是,義盡無可盡時,再談命。
茶樓之下,裴則斯見她從刀劍之下躲去不禁松了口氣,他靜靜立在樓下,遙望河中高台之上,她眉目甯靜,周身氣質素淨端方,而她身旁之人,墨發高束,錦袍着身,他側着身,裴則斯看不真切。他姿态閑散,正給她攏上一身玄色大氅,擋住寒風凜冽。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謝聞璟淡淡回眸,劍眉之下一雙眼如黑石冷肅深邃,一眼難見底,鼻梁骨高挺,唇角似勾着若有似無的笑,明明是氣定神閑之态卻無端給人壓迫。
裴則斯也不移開視線,隻溫和地颔首,身脊端正直挺,宛若雪後松竹。
謝聞璟莞爾,笑意淡淡,他移開眼。裴則斯也擡步離開,隻是又再望了眼那道瘦弱身影,謝聞璟不動聲色地擋了去,帶着她走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