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進宮吧。”謝聞璟放下手,走了兩步忽地頓住,他瞥了眼張虛,聲音帶着晨早起來的的啞意。
“今晚夜宴,是整個教坊司都去?”
張虛一臉正氣地湊近,“大人是想問周姑娘去不去吧?”
謝聞璟不語,眸光微動。
張虛擺手,“周姑娘肯定會去的啊,且不說今年整個教坊司都在積極準備,就單論周姑娘那一日一首豔驚四座的琵琶,她也必去不可!”
“哪一日?”謝聞璟自動忽略了他那麼長的廢話,精準把握到關鍵。
他微皺眉,周月安何時獻上過琵琶曲,他從不知。而前夜那一曲被打斷,衆人也應當聽不出她真實水平。一藝藏三年,可聽張虛這樣說,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琵琶彈得是如何好,又似乎人人都期待着她的琵琶曲。
皇帝,宮宴,調暗衛,雍州……
好似一切都有什麼關系。
謝聞璟眉皺得愈緊,張虛驚訝,“頭兒,你不知道啊?”
謝聞璟眸色漸深,張虛見此,神色恍然,“周姑娘竟然沒與你說啊?”
他忙解釋道:“就你雍州來信的那晚,我和弟兄們原本當晚就準備殺過去了。可被周姑娘攔住了,她說要依頭兒你的話。”
“看我們放心不下,周姑娘說,讓我們相信她。”張虛迅速地講完事情經過。
“那一晚,周姑娘彈了許久的琵琶,一大清早就背着琴冒雪趕路,攔住教坊的茹娘,求她帶她面聖。”
她為了求一次機會,精心設計了一出戲,揭開了她多年來一直小心翼翼隐忍藏住的秘密。
她沒有什麼可以作為憑借去求聖上的,無非就這一手技藝潋滟。
謝聞璟他那時怎麼就沒想到呢?
可皇帝那時顯然是做了廢掉他這顆棋的心理準備,她見到皇帝,又是如何面對刁難和壓迫才為他争取到可以救他命的暗衛?
謝聞璟心尖微顫,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可随之而來的一種無力漫過心頭,他眸色翻湧,裡面向來藏着玩味的情緒一時被這些話給抽得一幹二淨。伴随着張虛說完最後一句話,謝聞璟回想起周月安往日裡平靜淡漠的眸子,還有那夜上完藥後她帶着些許心疼的目光,他心口驟然間好像缺失了什麼東西。
好像心裡有什麼被挖空了,空蕩蕩的一塊,卷着屋外的寒風,一同吹進來,謝聞璟有些茫然,一時甚至有些無措。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但他現在很想見一個人,很想很想,哪怕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想見她,也不知道見到了能說什麼,但是好像隻要見到了,就能把那一塊空落落的地方補上。
“聽人說,周姑娘那一日彈的曲子是自創的。聞者悲戚,落淚無聲,可又憤慨難言。”
“教坊使說她那一手琵琶,可為國手。”
張虛的話回蕩在耳邊。
所以,是她自己。是她自己親手将自己曝于人前。接受所有人的注視或批判,指點或指摘。
怎麼會有人甘心把自己多年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
謝聞璟眸色深深,自己親手廢了自己多年的堅持,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謝聞璟當然知道,所以他不解,甚至有難以言說的……生氣。
感知到這一抹情緒時,謝聞璟自己也覺得很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情緒了。
世人皆道他涼薄,事實也确實如此。
“備車,去教坊。”謝聞璟嗓音冷意四散。
張虛一時正色,他是說錯什麼話了嗎?感覺此刻他家大人情緒不對啊。
“可是大人,您早朝……”
“來得及,備車。”不等張虛回應,謝聞璟轉身從櫃中取出一個錦盒,拾到懷中便徑直離去。
張虛把馬車備好,謝聞璟便已經翻身上馬,绛紫色官服在空中獵獵作響,被風刮出弧度。
“大人,屬下在官道等您!”
謝聞璟沒回頭,但張虛知道,憑他的耳力,定是聽到了。
謝聞璟徑直勒馬至教坊大門,他凝着那處牌匾,微微皺眉。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又掉轉馬頭往側門奔去。
謝聞璟翻身下馬,守門的恰好是孫二,他瞧見過謝聞璟幾次,又看着那绛紫色官服,他趕忙過來行禮,“大人,您……”
謝聞璟嗓音微啞,“我找你們周娘子。”
見他面色冷意明顯,孫二不敢多問,忙接話道:“大人稍後,小人去喚……”
周月安還沒出門,透過圓拱橋便隐約瞧見他身着朝服的身影,周月安微微蹙眉,這個時辰……
周月安不欲耽擱,便斂起神色快步走到門口,謝聞璟聽到聲響側身,她一身素淡,青絲半挽,她似乎沒有一支像樣的簪子,從未見她簪發,謝聞璟注視着她步步走近,不動聲色地想着。
一路上他都強壓怒意,可在見到周月安的那一刻,一切情緒都散掉了,宛若一盤散沙,随風散開。再沒有什麼堵在他心口,而心中那處空缺也是有了逐漸圓滿的痕迹。
不等周月安福身,謝聞璟便先出聲喚住她。“周姑娘。”他遞上錦盒,示意她打開。
周月安不解,順意照做。
一支弩箭安穩地置于盒中,不同于普通的弩箭,它兩頭都是鋒利的箭簇。上面有明顯的刻畫,像是頑劣孩童不懂事的畫作,即使後期它被很好保存的迹象顯而易見。
周月安目露疑惑。
謝聞璟清晰地看見她淺淡瞳孔裡,身着官服,頭戴烏帽的縮影。
謝聞璟啞着聲音,一字一頓道:“周姑娘,這支箭贈你。”
“願姑娘今夜,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