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謝聞璟,謝聞璟倒是目光随和,仿佛真是對編曲之人分外欣賞。
皇帝目光又落回到衆人身上,他應道:“确實,謝卿倒是一語中的,那便讓朕看看,是誰有如此之才。”
衆人無言,一時殿上寂靜。
半晌,朱韻用餘光瞥了眼周月安,周月安神色波瀾不驚,察覺到視線微微颔首。
朱韻見此放下心來,上前半步,“陛下,此曲非一人所作,是坊内姐妹共創而來。”
嗓音清脆,擲地有聲。
這一句引得衆人側目,皇帝聞言不由感到興味,接着道了句,“細細道來。”
朱韻依言道:“如陛下所見,此曲我等各有所專,我等在切磋練習的時候突然想到此意象。大家都覺得好,我們便試着将各自擅長的樂器融入進來,日夜磨練,此曲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如今曲調,翻來覆去變了百來次,定曲後姐妹們日夜加練,彼此配合得萬分默契才有今夜呈現。”
殿内其他臣子不禁感歎。
有人唏噓道:“想不到,如此明媚之曲,背後竟是萬般曲折坎坷。”
“是啊,我也是沒想過,一首曲子而已,竟下了這麼多苦功夫。”
那人應和,“辛苦不少,好事多磨啊。看得出來,這次教坊司是下了功夫的。”
“是,這看上去也确實是一批好苗子,耐得住性子。”
衆人的目光逐漸從打量變為欣賞,他們開始正視殿上站在聖上面前的那一群女子。
她們正恭敬有禮地立于殿上,靠她們出色的技藝赢得尊重,大方地立于殿上。
她們神态并不露怯,可目有動容,細看之下眼裡還閃着淚光。
朱韻芷溪等人回想起過往排練點滴,想到了每一個研習曲譜的深夜,還有除卻日常訓練的宮訓宮規宮儀宮容,她們一切都是以最高标準要求自己,明明在奮發苦練,可不時仍要背負被人誤解的罵名。
而今夜終于,終于憑借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成果,站上了這裡。
皇帝聞言,不禁擡起眼,朝她們一一掃過去。
她們衣着大體相同,但認真看卻各有特色。
手中執笛者,朗目舒眉,顧盼生輝,氣度自成一股利落。
彈筝的女子,丹鳳眼眼波流轉,話語之間不争功不貶低,可見玲珑穩妥之态。
站在她們旁邊的那位看着年歲不大,腮上尚且圓潤,杏眼圓圓,倒是看上去有幾分伶俐。
皇帝環視一圈,視線最終落于站在最一旁的周月安身上。
她的氣質與周圍有幾分出入,明明朱唇粉面,一肌一容,盡态極妍,可偏偏讓人見之就如冰封寒江,疏離冷淡,有冰藍的澄澈,似雪山之蓮,又如雪後勁竹。
她雖是以下位者的姿态站在大殿之上,以示對他人的尊重,可她不卑不亢,儀态端方正直。
皇帝此刻有些出神,無端覺得這份氣質有幾分眼熟。
他收回腦中那抹遊思,正色道:“朕也不知原來汝等這般辛苦,若天下習藝者皆有你們此般執着追求的心思與韌勁,想必我朝技藝精良者甚多。”
皇帝舉起酒盞:“而若我朝臣子也有此般艱苦卓絕,焚膏繼晷之志,終有一日我朝會如此曲之意,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謝聞璟與諸臣起身,舉酒回應,“謹遵聖訓。盼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謝聞璟飲完酒,唇角的笑意味不明。
皇帝緊接着便說了一通賞賜,衆人領旨謝恩,在其他人覺得此次宮宴就快結束時,不曾想跪在殿上的那群女子似乎沒有起身之意。
皇帝微微皺眉,不解問道:“你們這是作甚?”
一道清越夾雜着寒意的聲音在低處響起。
“吾等陳情,望陛下恕罪。”
周月安垂眸,徐徐開腔。
“我等知陛下仁德,體諒民情,愛民如子,今日殿前陳情,是吾等草率失禮,今日失禮之舉,吾等願受罰認錯。可世道偏頗,還望陛下今夜能予我們一道公正。”
話落,衆人無言半晌,随後響起不大的議論聲。
“這是……”
“先别妄議,看看陛下的反應。”有人想問,被身旁坐着的同僚扯住。
謝聞璟唇角依舊勾着笑意,握着杯盞的手卻不由一緊。
其實心裡明明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了,也相信她是能做到的,可他不知為何竟有一絲緊張。
見她神色淡然,謝聞璟又放下心來。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着她,到底該說她是魯莽呢,還是清醒勇敢呢?
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可以了,何必要鬧到明面上去争一争?就為個虛名,得不償失……
皇帝眼神帶着壓迫落下來,衆人都低垂着頭,周月安好似不察,她隻平靜地迎上去。
皇帝對着她幽幽道:“無妨,起來回話,說來聽聽。”
“謝陛下。”衆人起身。
周月安面色平靜,可細看之下,素淨的指尖有輕微發顫,謝聞璟悄然無聲地盯着她的側影。
“陛下可記得上元為民祈福之夜?”
“前些日子。”皇帝點頭淡淡道:“宮内外應當同等熱鬧。”
“那夜衆姐妹依慣例出坊演奏,為民祈福。不想一曲未畢便遭歹徒挾持暗算。所幸動靜傷亡不大,波及範圍也不甚廣,主要集中在河中高台。”
皇帝點頭:“此事朕知道,刑部官員也給朕寫了奏疏,表示已盡安撫職責。”
“可無人過問我等。”周月安不藏不掩,沒有絲毫圓滑,盡顯直白。
單薄的背脊直挺端正,像是竹節一般。
衆人唏噓。
有人低聲斥道:“此女怎這般大膽放肆。”
“她們算什麼……”
“看着溫婉端莊,沒想到也是個不知禮數的。”
謝聞璟把玩着杯盞,本是默默聽着衆人議論,聽到這一句他似笑非笑地擡起眼,睨了眼說話的那人。
那人注意到他的視線,連忙讪笑噤聲。身旁之人也看到了,不由得小聲嘟喃了句:“這謝大人脾氣真是古怪,陰晴不定捉摸不透,怪瘆人的。”
另一人見謝聞璟移開了視線,悄聲道:“快别說了,這位,活閻王。咱繞道走,可千萬别做錯事讓他盯上,否則不死也得脫層皮。”
好不容易壓下心頭思緒的孫勝南聽到此話面色更顯慘白。
那人注意到,開口關心道:“孫尚書,您面色怎這般難看?可有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