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暮色四合。
樂坊内朱韻正和其他樂人收拾樂器,芷溪匆匆忙忙地走近,急切問道:“朱姐姐,你今日見過周姐姐嗎?我方才去尋她沒尋到。”
朱韻回道:“她有事告假了。你有急事尋她?”
聞言,芷溪有些不知所措。
“也不是,就是我今日回家,聽到一些話……”
朱韻轉過身,對着芷溪問道:“什麼?”
“就是……”芷溪欲言又止。
“周姐姐真的是周家大小姐嗎?”芷溪猶豫地問出口。
朱韻凝視她,不答反問:“天子面前,能說假話?”
芷溪驚疑,她捂着自己的嘴,杏眼除了訝異還有隐隐的擔心。
“天啊,以前周姐姐從來沒說過……那些人說的,到底是不是是真的啊……”
朱韻淡淡開腔:“你覺得有身份是件好事?”
芷溪下意識地點頭,可她擡眼去看朱韻,朱韻神色未變,丹鳳眼裡不甚認同。
她嗓音淡淡,眼中平靜。
“盛極必衰,事與願違。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表象那般簡單淺顯,看上去是好的,不一定真的那般輕松。所有東西都是等價的,萬事恒常。”
見芷溪還是滿眼疑惑,朱韻輕歎了一聲。
“你被你阿娘保護得太好了。”
“我記得,我之前與你說過,你既進了這教坊,旁的事無需多想,隻需好生磨練自己的技藝便可,容貌靠不住,身份,自然也靠不住。”
“你周姐姐自然是早已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從來不說。而她若說,我們自然也不必去多問。”
朱韻見芷溪垂下頭,覺得自己可能把話說重了些,她不禁擡手輕輕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芷溪,你周姐姐從前不說,是因為她疼。我們要允許别人有回避疼痛的權利,不是嗎?”
芷溪有些茫然地點頭,她不知道她的周姐姐曾經經曆了什麼,但是如果聯想家中那些人說的話,以前發生的事肯定不是什麼好事。而周姐姐那麼溫柔的人,怎麼可能像他們傳的那樣……
是夜,燭影微晃,拉得人影纖長。
謝聞璟雖面上不顯,可實際上身上連着舊傷,這次傷得頗重,皇帝聽說後為他請了太醫,特意囑咐他要好生休養。
用過晚膳後,周月安遲疑着開口,“謝大人,我過兩日想去看看張姨和山上那些百姓可以嗎?”
謝聞璟動作微頓,他對上周月安有些小心試探的目光,沉默半晌後開口:“好,不過我可能無法與你同行。讓張虛陪你一同去,可好?”
不是拒絕或者命令,是詢問。
周月安微怔,她看着謝聞璟漆黑的眼眸,嗓音有些發澀。
“張大人應該要陪着您,您還有傷在身。”
“現在還沒人敢要我的命。”謝聞璟漫不經心地接了句話。但她,不一定……
又說了兩句,見謝聞璟堅持,便明白他的好心,他是在擔心她,于是周月安便應了下來。
而後兩日,謝聞璟當真都在認真休養,除了偶爾出來透透氣,不是在書房便是在卧床。
周月安閑來無事,便與他一同看書下棋。
兩人相處也日益熟稔融洽。
除了偶爾的目光交彙,讓周月安下意識地想要回避。
這一日午後,周月安估摸着時辰,心中微動,“大人,我記得你之前說你有一處琴房?”
謝聞璟放下茶壺,挑眉:“想練琴了?”
周月安微微颔首,“嗯,兩日未碰,怕手生了。”
謝聞璟眸光微閃,起身道:“我帶你去。”
周月安一愣:“大人,我自己去便可……”
“沒事,怕你迷路。”謝聞璟莞爾。
周月安無言,起身跟上。兩人便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穿過庭院,走到一處偏僻的小屋。
周月安細細看去,一路走來覺得謝聞璟所言極是。若不是謝聞璟帶着,她當真有可能迷路。
不說這處小屋偏僻,光是穿過的庭院竹林,因她從前從未走過,便就認不全。
不過庭院深深,周月安倒不覺得奇怪。
可當謝聞璟推開這處小屋時,周月安臉上神色才有片刻怔愣。
入目是琳琅滿目的各色樂器,擺放有序、整潔。看得出主人對其愛護程度。
木架上有異域的胡琴、羌笛。也有常見的七弦古琴,琵琶……
它們或名貴,或尋常,有的有被使用過的痕迹,也有的嶄新從未被人觸碰。
看着院外的枯草碎木,周月安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這裡面這般整潔,可這兒的樂器顯然已經許久沒有被人碰過了。
它們就像是一件件被塵封的過往的寄托,安靜地被困在這偏僻一處。
困住的,究竟是樂器,還是人呢?
她回眸,謝聞璟此時也垂下眼看她,二人視線交彙,他的唇角依舊噙着一抹笑意。
謝聞璟的黑眸一如往常,難辨喜怒,他姿态随意,舉手投足依舊帶着慵懶的矜貴意味。
她忽地想起她與謝聞璟最初的交集便是音律之事……
他能一語道破曲中所缺,也能明晰曲中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