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目光相接,周月安一瞬間怔然,青年目光淡漠,平靜地收回了眼,酒壇往回收了兩分。
周月安回神,連忙接過壇子,給他沽酒。
青年沉默地立在一旁,身姿筆直端正。
五官雖然普通,但氣質卻格外出塵。
周月安也沉默着為他打好酒,青年接過後看了她一眼,而後越過她,看向她身後的阿姑。
不過瞬息,他便移開視線,轉身擡步離開。
周月安喉頭一哽,她出聲喚住青年。
“阿兄……”
青年身子一頓,周月安有些慌,見青年淡漠着一雙眼轉過身來,正要開口說什麼,周月安連忙出聲,搶先一步道:“公子,抱歉。”
她微微斂眉,嗓音略帶歉意:“我總覺得公子格外熟悉,所以才将公子誤認作家兄,實在抱歉。”
聞言,青年嗓音淡淡:“無事。”
周月安看着他的酒壇,抿唇,試探着道:“公子也愛喝桂花釀?”
青年淡聲:“湊巧路過。”
“公子是清河人士嗎?阿姑的桂花釀可有名了。”
青年聞言瞥了她一眼,徑直否認:“不是。”
後邊的阿姑聽到這邊的動靜也轉過身來。
正對上青年投過去的視線,阿姑見他手上拎着酒壇,目光柔和,對他笑了笑。
青年目光一頓。
阿姑比劃着動作,大概意思是想再給他帶上一壇桂花露。
青年不解地看向周月安。
“阿姑為何不說話?”
周月安呼吸一滞。可能是她的錯覺,她竟然覺得青年喚她阿姑的語氣十分熟稔。
周月安壓在心頭混亂的情緒,低聲艱難道:“阿姑良善,曾跪求一案,官府嫌惡,斷舌半截。”
青年鳳眼一寒,周身氣度更冷,掩在寬袖下的手緊緊攥起,面上卻不顯分毫。
他緊緊盯着那道佝偻着腰略顯滄桑的身影,眸中情緒難辨。
周月安撇開眼,不再說話。
青年鳳眸中的心疼一閃而過。他緩緩松開緊攥起的手,似乎決定了什麼。
他步子一動,空中卻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哨聲。
周月安微驚,朝那一邊看去,卻并沒有人。
青年冷着眼,朝暗處掃了眼,直直收回了往前邁出的步子。
這一聲哨聲,是吹給他聽的。
在暗處的那人是在提醒他。
青年閉了閉眼,遮住鳳眼中的無奈,再睜眼時,神色如常。
周月安正此時回望過來,瞳中似有水光。
見此,青年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住,他嗓音微啞,“上次見姑娘是在裴宅,今日怎會在這兒?”
周月安垂眸,“上次受邀奏曲是為尋人,今日也是。”
青年眸光微動,“姑娘是樂人?”
周月安點頭應道:“嗯,因家父故人入坊,幸于京城落腳三年有餘。”
青年語氣微頓,似乎有些猶豫卻還是問出了口,試探着問道:“那姑娘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聞言,周月安了然,他是想問為何那日會遇到想要她命的刺客。
周月安苦笑着回:“因緣際會,碰巧得罪了些達官貴人。”
她似乎才想起來一般,歉意地福了福身,“那日幸得公子出手相救,還未問及公子名諱,改日我定再登門道謝。”
青年微怔,“不用,那日姑娘也舍命救我,何必言謝,更何況那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至于名字,”
青年淡聲道:“哥舒遙。”
周月安認真記住。
她對這個名字并感到不奇怪,因為自從見他第一面起,空中有一股淡淡的異香,今日也是如此,但走近了又發現不是他身上的熏香,那隻可能是他接觸的人身上的。
而這種香料,中原少有人用,周月安在流亡途中曾遇到過不少從突厥而來的貿易之人,身上便是這種異香。
再聽聞裴則斯說他是自北而來,她便能猜到一二。
可讓周月安疑惑的是,若他是阿兄的話,他怎麼會去到突厥……
周月安沒再追問。
她輕聲道:“清河周氏之女,周月安。”
青年聞言身子一頓,他鳳眼暗藏鋒芒。
“嗯。”他嗓音微啞,周月安隻聽到他一聲模糊的回應。
“姑娘早些回去吧,過些時辰天便暗了。”青年淡聲,說完便沒再停留,擡步離開。
哥舒遙,周月安默默記下,再仔細地回憶了兩遍。
拐出巷子後,青年頓住腳步,身後那暗處之人也走了出來。
黑發編辮,那男子垂着頭,以拳抵胸,姿态恭敬。
“少主莫怪。”他這次沒說突厥語,他謙卑地用并不熟練的中原話道歉。
青年鳳眸情緒難辨,周身寒意不減。
“不怪你。”他垂下眼,嗓音涼薄,帶着自嘲意味:“是我的問題。”
是他沒有早些回來,是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差點死于人手。
是他對這些荒唐至極的事情無能為力,是他看着故人一個個變成如今模樣,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讨不了公道,甚至更無法過問一二。
他掩卻名姓,去國千裡。隻一遙字以念歸期。
他知道萬事皆遙,可他在一步步靠近。
他在一步步回來。
可卻早已物是人非。
哪怕他早就預設過,但當親眼見到,他還是無法接受,以至于那一瞬間動搖。
他捧在手心裡的妹妹,是如何獨自一人承受着那些錐心之痛,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過去的她最是歡脫,也最愛熱鬧。
可如今看,她性子沉穩娴靜,明顯成熟不少,隻是那雙眼中再不見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