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起,河堤邊也漸漸走來三兩村婦。那群勤勞能幹的人,早起伺候全家人梳洗吃飯之後,還要來到這仍泛着涼意的河水邊,來洗全家人的衣物。
蘇晏不想被人看見,也不想回應那些帶着點探詢意圖的關心,就自己往長堤遠處走,直到聽不見那陣陣搗衣聲。
蘇晏想,這就是我想過的生活嗎?每天日出而作,日落則息。妻子跟着自己過苦寒的生活,孩子五六歲了還光着屁股滿村子跑,日日守着耕地,期盼有個好收成,遇上災年,還要全家遷徙。
這不是他想過的生活。他是個讀書人,他理應用自己的學問,為自己謀個出路。
蘇晏沿着河堤走了很遠,直到日上三竿,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他才停了下來。
到底是尊嚴、理想、抱負重要,還是吃飽飯重要?蘇晏陷入了沉思。
耳邊有哒哒的馬蹄聲傳來,蘇晏側目看去,竟是一輛馬車。
那車馬遠看就比較華貴,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出遊似的。蘇晏避無可避,隻好站在樹下為馬車讓路。
他沒想過這麼偏僻的地方會來人,也沒做好見生客的準備,因而他隻能将自己的身體縮在柳樹後頭,以期望這碗口粗的枝幹能擋住他一個成年人的身形。
馬車越過他走了,蘇晏舒了一口氣。但沒走多遠,那車架卻忽然停下。蘇晏舒出的這口氣,便呼也不是,咽也不是,梗在胸口。
早知道出門前就該看看黃曆的。
蘇晏心中如此想着,卻還是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好使自己顯露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負手站在樹下,遙望着馬車,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間,蘇晏就知道待會兒有一場硬仗要打了,隻因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蘇晟。
蘇晟隻比蘇晏小了三歲,而蘇晏七歲以前,是沒有見過這位弟弟的。所以蘇晟的母親,也就是蘇晏的繼母,先前隻是蘇懋的外室。蘇晏生母故後,蘇懋才将母子二人接回了蘇家,并将外室扶為正妻。
這般做派,倒是很符合世家門閥的一貫作風。對外時總是一副夫妻和睦、琴瑟和鳴的模樣,宅院裡也一番和氣、不見陰私,好似那些腌臜手段都不存在似的。但身為一家之主,總是要在大家之外,還要養幾個小家的,否則,怎麼彰顯他們的魅力與手段?
蘇晏七歲那年才看清了這一點,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是世上最恩愛和諧的一對。但如今細細想來,娘親那似有若無的憂傷,還有那永遠都不展的眉頭,唯有在看到他時才會展露的笑顔,其實都是有伏筆的。隻不過他那時年紀小,參不透。
蘇晟端的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身着一件暗綠的繡紋長袍,袍子上繡着花鳥;腰間系着玉帶,玉帶上墜着絲縧;頭上一頂玉冠,更是襯得人貴氣十足。
蘇晟還未走近,就先揚起了笑。他朝蘇晏道:“我還道是看走了眼,竟然真的是兄長。”
他收起折扇,朝蘇晏行了個禮,端的是規矩十足,滿面和氣。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做弟弟的多仰慕兄長。
蘇晏早就熟習了他這副做派,知道蘇晟就跟他娘一樣,最是會笑裡藏刀。但礙于有外人在,蘇晏便也十足十地還了一個禮,道:“擾了諸位雅興,是在下的不是。”
蘇晏說話這會兒,馬車上的人也都陸陸續續下來了。因此他這話是對衆人說的。
在場的連蘇晟在内,從馬上上下來了足有五人。蘇晏也是沒想到,這馬車看着不大,還挺能裝。他鮮少有這樣孤軍作戰的時候,往常都有允知在前面為他抵擋一部分火力,因而看着對方人多,他便不自覺地漏了怯。
可蘇晟就是抓着他的這股怯意,非要逼他遊街示衆似的,道:“兄長說哪裡的話,都說長兄為父,愚弟就算再不懂規矩,也知道見了兄長要行禮的。”
說完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暗指他那日急匆匆從蘇府出來,見了蘇懋後也沒打招呼這件事。
蘇晏無心争辯,隻想着快點應付完他,然後躲到那鄉下别院去。便道:“二弟素來知禮法,懂禮數,愚兄受教了。看二弟的模樣,似乎是在與友人踏青?不如二弟先去宴客,愚兄就不多叨擾了。”
他說完就想離去,蘇晟攔住了他。不僅攔住,還哥倆好似的将手搭在了他肩上,朝蘇晏道:“兄長你離家這麼久,弟弟如今好不容易見哥哥一面,都還沒來得及述說兄弟情誼呢,怎麼就能放哥哥走呢?況且看哥哥如今的模樣,弟弟實在是不放心。”
說着他從蘇晏頭上拈下一片柳葉來,竟是方才蘇晏站在樹後面不慎落在頭上的。
蘇晏于是愈發窘迫了,加上周圍人也在起哄,蘇晏就這樣被半推半哄着,坐到了馬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