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無論是十九歲的穆靖南,還是二十五歲的他,本也都不是這般咋咋唬唬的性子。
可偏生他此刻的記憶還停留在才剛和阮如安互通心意、許諾此生的時候,這閉眼時還是郎情妾意的恩恩愛愛,徒然一醒來,竟如此天翻地覆。
那下達阮氏流放的文書還擺在他案前,六宮嫔妃莺莺燕燕在他眼畔。
他是惱的。
惱多年後的自己成為了和他那“生父”一樣的人,惱自己也成了那起遭人唾棄的負心小人。
那潑天的惱意壓得他心頭亂七八糟,這才因此生怒,怒自己心無定力,怒自己陷害忠良,更怒自己眼下對此無計可施。
朝廷之争何其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若任意裁決,又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
譬如眼下,他也知道自己反應過了。
見得阮如安低垂着眼簾,似乎在細細思索着什麼,穆靖南微微抿唇,複又預備開口找補,卻聽見妻子先一步說了話。
“陛下,臣妾方才說話惹了您,可您也不該遷怒昭儀妹妹。”
若是因着拌了嘴才如此愠怒,倒也能說得過去些,雖說白昭儀今日這舉動,肯定是察覺到端倪了,但左右是能拖一時是一時。
阮如安邁身繞過檀木桌,在白昭儀身前半蹲下,她面色凝重,仿佛真的憂心皇帝遷怒别人一般,連忙開口道:“陛下,這都是臣妾的罪過,還請您責罰臣妾一人罷。”
見此,穆靖南垂在袖袍的手動了動,立時想将人扶起,但顧念着還有外人在,又想着原都是因着自己一時沖動惹了麻煩,手心不得已握成拳,随後負在身後。
後頭的白昭儀顯然是沒想到阮如安有這個說法,她身形一頓,又垂眸細細思索起來。
“皇後,”穆靖南瞥了眼白昭儀,繼續道,“朕知你一心為江山社稷,可卻不該滿口規勸朕去旁人宮裡。”
“你可知錯啊?”
穆靖南這個說法顯然是現編的,可他偏生能把阮如安塑造的仿若何等端莊大度的後宮之主,倒也的确是他的本事。
阮如安略略挑眉,連忙接話道:“臣妾知錯了,還請陛下恕罪。”
話音剛落,穆靖南就将人扶起,他像是演起勁兒了,面上心疼,聲線也放柔了不少,“你有孕在身,便莫要站着了。”
瞧瞧,這不過就是夫妻間吵嘴又互相說和罷了,誰叫白昭儀來的不是時候,偏趕上了人怒火中燒。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白昭儀自知今日是再套不出什麼來了,她不動聲色輕歎口氣。
也罷也罷,便當作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還平白落了一頓闆子,的确是不值當。
“陛下,白昭儀……”
阮如安欲言又止,她擡眸給人遞了個眼色,是在等着穆靖南把這個話接下去。
白昭儀雖說是不讨喜了些,可後頭到底不是沒人,如今程德妃倒了,清流一系在後宮裡可也就指着她了,若真出了事,不曉得又要怎麼鬧的。
光是想想就惱人的。
再言,說到底了,這畢竟是皇帝親自開口說的懲戒,她也不好直接駁回去,免得落了穆靖南的臉面。
倒也巧了,也不知是否是多年‘心意相通’的緣故,雖沒了記憶,穆靖南卻能讀得懂阮如安的意思。
他清了清嗓子,正聲道:“也罷,闆子便免了,改作罰抄宮規罷。”
“白昭儀,你退下罷。”
聞言,白昭儀眸光複雜的瞧了阮如安一眼,随後開口謝恩,又很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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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昭儀走後,穆靖南這才終于得了閑,他摟着阮如安,将人輕輕摁在軟座上,他面色沉沉,仍舊糾結于方才心裡的念頭。
“阿南。”
這一番折騰,阮如安就是再傻,也看出穆靖南在想什麼了。
瞧着他眉頭緊鎖滿臉愁容的模樣,阮如安心頭跟着一道揪起。
在她看來,十九歲的穆靖南,還是個未沾染朝局污穢、一心想着為母報仇的純粹郎君。
雖說往後他也總能想起舊事,但或許是因着當年阮如安的确是欺騙了人真心,自覺有愧;又許是她覺着該将自己‘情深似海’的戲碼做的全面些……
腦子裡亂作一團,也不知是何種情緒使然,阮如安擡手握住了穆靖南的手掌,她熟撚的撓了撓人手心,将人扯着坐下。
“後宮五位妃子,原都是兩月多前,也就是你登基三月後,為穩定朝局,納入宮來的。”
阮如安這話說的細聲細語,見人神态稍有緩和,她又道:“這兩月多來,你要麼是忙于朝政,就歇在了太極殿,要麼就是來我的坤甯宮。”
“總之,你從未踏足過其他嫔妃的寝宮。”
穆靖南聞言,面色微怔,緊鎖的眉頭緩緩展開,眼中晦暗之色逐漸褪去,複現幾分明澈。他凝神望向阮如安,目光沉凝複雜。
“當真如此?”他的聲音低沉,聲線都帶着一絲隐約的顫動。
“當真。”阮如安瞧着他這副模樣,心頭一軟,她補充道:“若你還是不信,可自去查一查敬事房内的記載,或問一問跟前兒的李大監……”
話未說完,穆靖南倒生怕有什麼變故似的,他連忙暢然道:“我信!安安說的話我都信!”
見人如此好說話,阮如安心頭忽而升起一個主意。
“至于阿耶嘛……”阮如安微微一笑,眼中透着幾分狡黠,“奸人當道,惡意栽贓,阿耶卻并未受苦受難,上一回我言說阿耶在牢獄中,實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