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醫過許多人,見慣了或是憔悴或是絕望的眼神,可張福令不同,她瞧着自己,鹿眸撲閃靈動,千言萬語,仿佛一雙眼睛便可說透。
她自娘胎裡帶了一身病,年過七歲,才能斷斷續續吐幾個字。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她的身子已大好。一曲白晝祥和舞名動歲安,又有門當戶對的夫家,隻是……
錢鈴醫的目光落在張福令素白的衣裙上,張家主母半歲前暴斃,原本商議好的婚事就此擱下。
夫家西賢王世子和穆蕭眼瞧着就要及冠,她卻要守孝三年,真真是命運弄人。
“老夫這便一瞧。”錢鈴醫作揖,随後幾步上前,将手搭在那人的手腕上,屏息片刻後,又掀開他身上的錦被。
張福令看着錢鈴醫的動作,一字一句斟酌着說:“今早阍人在府前瞧見了這人,彼時他早已昏迷不醒,我遵了嫂嫂的吩咐,特喚鈴醫來瞧一瞧。”言罷,見錢鈴醫停下動作,她的眼中露出幾分擔憂,“他沒大礙吧?”
錢鈴醫将被子給乞兒蓋好,回禀道:“沒甚大礙,隻是他身上這些傷口……”
“傷口如何?”張福令不由捏緊帕子。
“……像是山間野獸所為。”
“山間野獸?”張福令惶然,将這幾個字咂摸了一遍。
她看向躺在床榻上的人,眉頭緊鎖,阖起的眼皮微微顫抖,分明是個七尺少年,卻那般無助破碎。
張福令垂下眼睑,“是個可憐人,勞煩鈴醫為他開些方子。”
聽到這,立在一旁的末莉站不住了,她快步走到張福令跟前,憂心仲仲相勸,“這人來路不明,依奴婢瞧着,不如趁他昏死,将他送去官府罷。”
張福令猶豫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先将他的傷養好。晚些時候我會封一信函說與京兆尹。”
末莉還要勸,哪知錢鈴醫接過話,上來便是一頓誇贊自家小姐,堵的末莉再不敢多說一句壞了将軍府名聲。
張福令雙頰飛霞雲,抿唇淺笑,“鈴醫莫要折煞我了。”
随後轉頭對末莉說:“去随鈴醫抓藥罷。”
“是。”末莉不情不願應了一聲。
這兩個人一走,屋裡登時空了,張福令也不敢和乞兒獨處一室,交代府兵看好東廂房,回到閨房納閑居。
西次間是張福令的内寝,她鐘愛溫馨狹小之所,便用大屏風将閨房隔成兩處,内裡置榻,外面留一處極大的空地,是她用來練舞的地方,正對着後院的竹林,海棠紋窗大開,清風卷着竹香氤氲缭繞。
妝奁前,張福令手握木梳,銅鏡映出她微怒的臉色,王蒙心虛地垂下頭。
“你向來穩妥。”
王蒙指尖蜷縮,沉聲道:“二公子前幾日囑咐屬下,凡家中有變故,屬下萬要護小姐與二夫人周全,此人來曆不明,屬下隻怕悔之晚矣。”
“不過一個乞兒,何必置他于死地!此番舉措太過魯莽!”濃墨似的頭發自木梳間流過,張福令深深吸了口氣,“你去盯着外面風聲,切忌不要魯莽。”
“是。”
王蒙剛出去,一個小婢女走進來。
“和世子正往這邊來呢。”婢女彎着腰,語氣十分恭敬。
“蕭哥哥?”張福令捏着梳子的手一頓,銅鏡中自己長發松散,眼下他已經過來,尋别人梳妝隻怕來不及。
視線在桌上掃了一圈,張福令随手抓起一個簪子,将一半頭發反绾,輕聲道:“走吧。”
推開門,晨輝迎面撲來,惹得人眼睛一晃。
張福令的目光自東廂房滑到月洞門處,春意闌珊,不見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世子折矩周規、踐律蹈禮,想來是在二道門處駐足了。”婢女在一旁提醒。
是了,蕭哥哥出身王謝,卻未曾沾染一絲纨绔氣,年少有為,投戎國事。十七歲時,憑一己之力從靖國嘴下奪回六座城池,之後幾年,更是追随父親兄長,鎮守邊疆,安定邊陲。
未婚夫已是人中龍鳳,可喜婆家亦是藹然可親。自己雖多病,但和穆蕭的娘親西賢王妃待她如生身女兒,不曾有半分鄙夷,是頂頂溫潤而澤的婦人。
張福令沿着卵石小道繞上青石大路,槐樹聳立兩側,槐花正是濃稠時,密密麻麻藏在綠葉間,風卷來,洋洋灑灑落下,似一場春雪,清香沁人心脾。
二道門大敞,一道修長偉岸的背影逆光而立,濃密的槐樹葉斑駁了陽光,圈圈點點落在他的肩頭,溫暖寬厚。
“蕭哥哥。”張福令喚了一聲,原本平緩的步子不自覺加快。
聞聲,和穆蕭轉過身。
一道素影徐徐而來,長發半束,像是才起床。
張福令體弱,雖已及笄,卻比旁人單薄許多,弱柳扶風,讓人生不出旁的念頭。
“和某來得唐突。”和穆蕭飛快垂首,八指相貼,深深報以一揖。
“不知出了何事?還要蕭哥哥親自跑一趟。”張福令福身,含笑的雙眼閃着不解。
他們已經對過八字,若非娘親的病來得突然,估摸着已經拜了天地,可他對自己,始終寬嚴得體,不越雷池半步,周到的過了頭。
他們是少小無猜的情分,又有婚姻加身,他們本該如哥哥嫂嫂那樣親近才對。
“天家命我明日出征,特來知會妹妹一聲。”
聞言,張福令暗含委屈的心落回了肚子裡。
既是明日出征,依照往常的慣例,天家定然會大辦命将出征儀,屆時自會有旨喻前來告知各家貴胄,不過是晚些罷了,他還要親自走一趟。
蕭哥哥向來不善言辭,又常年行軍打仗,接觸之人都是三大五粗的将士,他哪裡會像二哥那個文人一樣耍嘴皮子。
想到這,張福令上前一步,伸手欲抓住和穆蕭的胳膊将他扶起,指尖才碰到他的衣衫,誰知他猛然起身,飛快向後退去。
“蕭哥哥?”張福令蜷縮回探出去的指尖,怔怔呆在原地。
在感情中,他從未主動,自己亦非主動之人,原以為是他克己複禮,可今日自己肯跨出第一步,他又為何這樣?
和穆蕭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趕忙垂首作揖,“我、我近來惹了風寒,妹妹身子弱,怕傳染給妹妹。”
言罷,他掩唇咳了幾聲。
原來是這樣。
張福令深信不疑,“蕭哥哥萬要護好自己。”
“……嗯。”和穆蕭頓了一下,還是點頭應道:“已經大好了,将愈的病竈最是容易惹人,妹妹既已知曉,和某不便多留,先告退了。”
張福令目送和穆蕭離去,轉身往回走。
“傺傺。”才走上卵石小路,迎面一個梳着婦人鬓,挺着肚子的女子迎來。
“嫂嫂?”張福令忙迎上去,“怎麼了?”
“你院裡那乞兒,怎麼回事?”
張福令将來龍去脈細細告知,言罷,又寬慰道:“嫂嫂别急,待他傷好,即刻送走。”
“傺傺……”楚緒是個心細的人,細到有些多疑。她猶豫幾番,拽着張福令的胳膊來到一處水榭,确定四下無人後,開口道:“嫂嫂知你品行。可你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子,院中忽然闖進了個來路不明的乞兒,這、這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嫂嫂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的院子向來守衛森嚴,這人來得神不知鬼不覺……隻怕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