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摟着她的人對此視若無睹,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喝藥,死了倒省卻我的麻煩,免得你再跑出去撞一回腦袋。”
文斐用僅存的力氣奪過那個碗,一飲而盡,并且十分有骨氣地避開對方遞到嘴邊的蜜餞。
蜜餞沾了她唇上的藥汁,在燭火的照映下泛着點點水光。陸長澤見她不領情,縮回手,沉默地咬了一口。
他吃甜食很慢,每次隻咬薄薄一小片,刮痧似的,一小塊東西夠他啃半天。
文斐看在眼裡,暗叫不好。到底曾是至交,昔年對彼此的習慣了如指掌。他這架勢,一時半會是不會離開了。
她握着空碗問:“你還有什麼事?”
“文如鏡死了,你沒盼頭了,是麼?”陸長澤垂目盯着蜜餞上的齒痕,又咬了一口,“你今日的傷勢有目共睹,擡回家後一命嗚呼,亦算合理。若你不願繼續活下去,我不好強留,你爹那兒我自會去解釋。”
他說這件事的時候,活似自己是個局外人,不帶一絲火氣。不像在向一個不忠的妻子索命,倒像在問:這個蜜餞你吃嗎?你不吃那我吃了。
……活閻王嗎這是?
文斐聽得眉頭攏起,轉念一想:也是,若看不開此事,陸長澤當年怎願迎娶林臻兒?他受制于林家多年,終于爬到了首輔之位,且不知有多少折磨人的後招呢。
這人睚眦必報的手段,她是見識過的。
文斐選擇裝傻充愣:“我醒來就在棺材旁,囫囵記得幾個人名,過去的事兒忘了個七七八八。陸大人,你同一個失憶的人計較,這不是拿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嘛?”
陸長澤笑了:“失憶,但想殺我。”
“哈?”
“你那時候拔劍,不是為了殺我?”陸長澤嗤笑,身子往下滑了一截,也不脫靴,兩條長腿就這樣随意搭上床榻邊緣。
他側身圈起手臂,将臉埋入身邊人的頸間,悶聲道:“我為何要留一個想殺我的枕邊人?今日的臻兒,教我失望至極。”
文斐被迫枕着死對頭的胳膊,寒毛卓豎。若人的汗毛可以變成剛硬的小刺,她能把身邊這個男人紮成呼呼冒血的馬蜂窩。
陸長澤在她頸間低喃:“臻兒,我還不能死,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事到如今,我沒有回頭路了。”
感受着那一字字噴到肌膚上的熱氣,肩膀上的重量越來越沉,文斐深深覺得“枕邊人”這勾當不是誰都能勝任的。
她掙紮半晌,故作輕松道:“好說。我想活着,你信不過我,那分房睡呗。”
陸長澤沒有應她。
她偏頭去看,嗅到絲絲甜味。
哈,這人,靠着她,竟這樣睡過去了,指間的蜜餞早已滾落。
他的衣襟上還有她白日沾染的血漬,衣擺和靴面亦沾了塵土。看來這一夜,這位首輔大人忙到來不及換一身潔淨衣裳,不知在忙些什麼?
睡着了的陸長澤,總算不那麼像個兇神。他這張面孔,其實生得極好看,隻是這些年的淩人氣勢焊在了臉上,令人無暇顧及他究竟是醜是俊。
文斐唏噓,猶覺喉頭發苦。她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陸長澤。
彼時,他是比她矮了半個頭的瘦弱少年——滿身髒污,哀嚎着,跪在泥濘裡瘋狂找尋着什麼。那傷心欲絕的樣子,仿佛這世間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事了。
文斐心虛地觑了一眼他顫抖的脊背,又瞅瞅自己掌心那幾塊沾了泥巴的碎玉,平生頭一回為“行俠仗義”感到無措。
她路見不平,趕跑了圍毆他的人,忙亂之中不慎踏碎了他的玉佩。
“此處泥沙厚重,缺了的那些細小殘玉怕是撿不回來了。”文斐讨好地笑。
天已然放晴,水窪上還是蕩開了一圈圈漣漪。
是少年落了淚。
他依舊不言語,像個隻會哭的啞巴。淚水在他臉上沖刷出來兩條白皙晶亮的水痕。
文斐委實過意不去,好說歹說拽着他去尋黃叔端:“快與我來,我認識一好友,他做金鑲玉是京中一絕!恰好他來到此地,我帶你去修修這玉!”
黃叔端大為震撼:“文如鏡,你的眼力何時這般差了,怎的讓我來鑲補這玩意兒?玉質次得很,還沒鑲它的金子值錢……”
文斐一腳将這貨踹進作坊,回頭尬笑:“别放心上啊小兄弟,他這人眼高于頂,慣是嘴上不饒人,天底下沒幾件東西入得他的眼。”
就算是黃叔端鄉下的宅院,也堆滿了精巧物件,件件價值不菲。縮在角落的少年格格不入。
蓬頭垢面的他,連蜷在身側的指縫都夾了幹涸的泥沙。
那時的陸長澤,就像一隻埋在枯草裡的鹌鹑。灰撲撲的,拘謹,惶然,怕人。
臨别時,她幾乎以為他就是個啞巴。無奈搖頭,轉身欲走,衣袖卻被人拉住。
少年抹去臉上的濕痕,仰面望向她。
那一抹,露出了泥殼底下的好顔色。膚白勝雪,目如黑曜。眼尾和鼻尖生得尤其俊俏,仿佛精心擦了上好的胭脂——那是哭了太久的緣故。
他怯怯道:“多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