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跨。”
衆人聽他冷冷吐了這兩個字,又見他故技重施,旋即将人緊緊圈入懷中。那張俊臉陰沉得幾乎要擠出水,看誰都像在飛冷刀,削得其他人紛紛移目看向别處。
别說文家人震驚,連陸長澤自己帶來的人也一愣一愣的,他們自然認得美人是誰,可自家之事自家知,他們那上峰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幾時有過這般做派,這……莫不是鬼上身了?
大夥踟蹰之際,隻聽鐵索叮當作響,唯有文計漁迎上去。他立在兩步開外,溫聲笑道:“師母也來了。”
他有些防她,不想她倚着恩師笑眯眯點頭,全無上回咄咄逼人的強橫。
文計漁這聲“師母”,加之其人出奇貌美,已然點明了文斐如今的身份。
一時之間,注目于文斐的目光有了變化,調侃戲谑有之,震驚疑惑有之,沉思探究有之,唯獨沒有過去對她的敬重畏懼。
文斐淺笑着雙眸流轉,不着痕迹掃過她那些旁支族親,将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直到望進一雙炯炯有神的老眼裡。
她臉上的笑斂了些許:“晚輩拜見文老太君。”
嘴上說拜見,文斐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行過一次女禮,此時索性直挺挺立着,好在皮囊瘋名在外,無人追究她的失禮。
“多年未見,小友愈發出落得俊麗超逸了。”文老太君背脊同樣挺直,隻論身形根本看不出她已年過六旬。
母女隔世再會,已是物是人非。
隔着那副國色天香美人皮,文老太君沒有認出自己的小女兒。她行到陸長澤面前,張出一臂,擲地有聲:“陸大人光臨寒舍,蓬荜生輝,請上座!”
“不必。今日本官前來,并無他事,不過是看個熱鬧。”陸長澤癱着臉,淡聲道,“自古财權糾葛最誅人心,貴府若再鬧出人命官司來……就不好了。”
在場衆人皆是人精,就他進了門那緊張臻夫人的模樣,哪裡肯獨坐上座?
文老太君微挑柳眉,尚未回怼什麼——文黎已拉着自家夫人起身,掄着廣袖掃了幾遍并不存在的灰塵,手心朝上攤向椅面,試探道:
“大人若不嫌棄,便坐于此處如何?”
“可。”陸長澤當即按着文斐坐進座椅,悉心為她掖好鬥篷的邊緣,末了大約是怕傻妻忘形漏了馬腳,落座之後還伸出一掌,隔着鬥篷将她的雙手壓于膝上。
其惜命程度讓文斐歎為觀止,不知道的還當他是個寵妻狂生。
但陸長澤能松口讓她旁觀推選繼任宗主的經過,已是難得。她前所未有地乖順起來,陸某人說往東她就不往西。
初時陸長澤沒覺着有什麼,到了後半程,文氏兩派吵得不可開交,拍案的拍到杯盞哐當掉落,辯駁的吼到嗓子啞如破鑼,身邊這貨居然還是安安分分由他按着。
他頗感意外,擡起另一隻手去探她額頭,嗯……沒發熱,也沒個病恹恹的征兆。文斐正屏氣凝神聽族人争論,冷不防被他一擋,不悅甩去一記眼刀。
陸長澤一看,癡兒還惱上了,便生了些興味:“聽得懂他們那些瓜葛?”
文斐沉默盯他半晌,冒出一個傻笑,做賊似的咬耳朵:“噓!你不說破,就沒人發覺我聽不懂。”
“……”他就多餘一問,也罷,這傻子比起過去已靈光了許多,還有甚好奢求的?陸長澤苦笑一聲,不再與她多言。
文斐癡笑幾聲,看向場中唾沫橫飛的文黎,眼皮微眯,眸中隐隐轉冷。她也是多餘坐在這裡聽,此情此景毫無新意,與她幼時何其相似——
三十年前文老太君手中還有一個女扮男裝的“兒子”,而今,當年那個盤踞于洪豐文氏頂端的鐵血娘子,再沒有一張可以鎮住族親的好牌了。
除去文斐這一支宗房,若是按着血緣親疏來論,本沒什麼好争的,宗主之位該輪給她父親唯一的嫡親弟弟。
症結在于:她那二叔是個孤家寡人,自和離後終日醉生夢死,不知幾時就溺亡在哪個溫柔鄉。聽聞族中要選繼任宗主,他老人家幹脆連人都不來了。
再除去這塊扶不上牆的嫡出爛泥巴,文斐其他叔叔全是庶出。文黎身為文斐的三叔,是其中最年長的人。
按他的主張,為了全族的前途,與其捧一個醉鬼當宗主,不如将宗主之位傳給他。其他叔叔自然不樂意了——
“你若有如鏡當年的能耐,我必定服你!”文穎怒道,“大家出身半斤八兩,也沒見你文老三比别人多生出三頭六臂來,憑什麼要我等在你手底下做事?依我看,就該照老祖宗的規矩辦,二哥安心當他的宗主,做弟弟的平日裡多幫襯些就是了!”
文黎苦口婆心:“二哥他如何續得宗主?須知咱們洪豐文氏不比尋常人家,宗主走得突然,留下那一大攤子産業……到時有個什麼麻煩,咱們連二哥的影子都尋不着,平白掣肘誤了大事,何苦呢!”
“哈,有事就去平,喊什麼苦?如你這般畏難,我看你也不是做宗主的料!說來說去,就是你文老三不願意出手相幫,那我們幾個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還能讓他翻了船不成?”
别看文穎義憤填膺,他也有自己的大計,論嫡庶長幼他争不出頭,不如就勢擁護嫡出的二哥,左右那是個不理事的酒蒙子。到時文氏産業于他,便無異于探囊取物了。
至于幾個擁護二叔的話事人往後要怎麼撕鬥分權,那是後話——文斐心中冷笑,若沒猜錯,她娘親亦是作此打算。
然而,在場諸人,她一個也沒瞧上。
這就是為何文斐要冒險向兩位老友求援——她不再看惺惺作态的叔叔們,轉而尋找魏亭和鄧逸的身影,這二人未免太沉得住氣了,到底什麼時候才出手?
另一邊,魏亭抱着紅纓銀槍窩在角落裡,稍冒出頭就被他爹拍回去:“探頭探腦作甚?有陸大人在呢,别出去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