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連文斐一角衣袂都沒瞧見,甚至聽不見對方的喘息,靜谧中唯有莫名其妙的呼嘩聲不斷鳴響——永遠、永遠貓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
終于,她沉喝一聲,蹬着飛檐撤去庭院中,隻見她紮開馬步以一手撐地,在雪地上滑出三道深淺不一的凹痕。這副身架子雖還稱得上穩當,但氣息已然淩亂。
咄!那塊被她借力的琉璃瓦,碎了一角,落入雪中。
而那人依舊不顯蹤迹,仿佛這一切隻是她的獨角戲。
姜嬷嬷緩緩站起,拍開手裡的雪,整個人松弛了下來,沒必要再追了。前番這般搏命都追不上,接下來更不可能追到。
何況對方連一絲氣息音都不曾暴露,偏要漏出聲兒來勾她,可見那人對彼此的實力差距是多麼了然,簡直是貓兒逗耗子似的玩!好在對方未起殺心,不然她小命安在?
……姜嬷嬷左右思量,選擇放過自己。
她揣着手,恢複了平日的淡定,微喘着揚聲道:“好身手,老奴甘拜下風!隻不知閣下遇到了何種窘境,如此高超的武藝,卻甘願為人做這些偷雞摸狗的混事?”
長廊廊頂,文斐不答。
她側卧在人字檐的另一邊,一手撐着腦袋,一手好整以暇抹去身上冰晶似的雪花,隻暗自點頭:這老妪一大把年紀了,其韌勁堪比她那不服老的親娘,确實難得。
不過,此人再快也不外如此,倒不必俱她。
灰皮鹦鹉窩在她的腰間,壓出一條曼妙弧度來,張開鳥喙就要出聲。文斐伸指壓于唇上,它竟看懂了,鳥嘴咂吧咂吧就扭頭去啄自個兒的鳥羽,自娛自樂,教養甚好。
雪地裡的姜嬷嬷遲遲不見回應,提高了音量:“閣下若有難處,不妨現身一叙!如若不然,待我召集别院所有衛士,任你有再好的功夫,難不成還能以一擋百麼?!”
吱呀——
廳堂的門開了一條縫,洛娘小心翼翼帶人鑽了出來,原來她們聽見了姜嬷嬷威脅似的宣言,以為來犯之人早已窮途末路,這才放心出門一看究竟。
結果個個怔愣當場,這老婆子怎麼自己一個人站在空地上自說自話?
黃叔端緊随其後,見此情景,立刻摔手跌足:“嗐,禍事了!姜嬷嬷也讓鬼差迷了心竅?!”
姜嬷嬷遙遙飛來一記眼刀:“哪有什麼鬼差,分明就是活人作怪!老奴技不如人,甘願認輸,但侯府人手有的是,還不至于讓宵小捉弄了去!”
“哪來那許多人,姜嬷嬷,我一路過來瞧得真真的!除了洛娘身邊帶着的,你們侯府的下人一個人影都沒有,全被薅走了!”
姜嬷嬷悠悠回道:“勞黃二掌櫃挂心,那些人是老奴叫走的,隻需一聲令下,人自聚來。”
呃?黃叔端噎住,侯府這是……莫非已在自查内鬼?
“閣下可聽清了?”姜嬷嬷徹底勻了氣息,說起話來便透着一股勢在必得的把握,“論身手,我不行,論人手,你不行!且問人潮圍堵,十八般武器輪流招呼,你能支撐多久?不消幾瞬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信也不信?!”
全場靜默,無一人出聲,反倒是長廊的另一邊傳來清晰的聲響,呼啦啦的。
“要現身了?”洛娘喃喃自語,手裡不知何時已被汗液濕透。
姜嬷嬷可謂軟硬兼施,見對方似有松動,抓緊趁熱打鐵:“明珠暗投何其可惜,你這飛檐走壁的功夫,實大才也,我見惜之!如不嫌棄,我衛平候府願以百兩黃金相聘,閣下不妨棄暗投明、搏個好前程!”
黃叔端素來是信得過文斐的,可今日她私下也跟他說過此間人手太多、她顧不過來雲雲,于是他聽姜嬷嬷那番威脅,身上也忍不住冒了冷汗——
文斐要跑,自是能跑的,但她那身武藝是半點也瞞不住了。這裡耳目衆多,陸府臻夫人陡然成了拳腳高手,真的不會被捉去作法麼?
黃叔端暗自祈禱:三郎啊,實在不行咱就捂着臉跑吧,不丢人……
長廊那處呼啦聲漸大,衆人屏氣凝神,各懷鬼胎伸長脖子等着——
隻見一隻灰皮鹦鹉沖天而起,那小模樣兒激動萬分,抖擻渾身羽毛隻差唾沫橫飛:“好!第一回有人這樣誇我!!你是好人——!!”
“……”
衆人默默看向同樣愕然的姜嬷嬷,神色複雜,欲言又止:你……你整了那麼大的陣仗,吓得我們都不敢說話,原來是在跟一隻鳥談判……?
姜嬷嬷那一臉面具似的淡然差點維持不住,莫非這就是她翻了半天都尋不到半個人影的真相?
不是人,而是一隻鳥?!
“我說呢,就憑姜嬷嬷那手摘花飛葉的本事,怎會被人耍得團團轉?好在是虛驚一場。”黃叔端松了一口氣,看似為姜嬷嬷解圍,實則繼續文斐先前的囑咐——
“那東西跑了也是好事,但我看了那擊中柱子的燭台,竟是入木三分!就算不是鬼差出手,也絕非等閑之輩,事态離奇至此,敵暗我明,還是早些讓侯爺出來主事的好……洛娘,你說呢?”
這話可不正中洛娘的下懷?她連連點頭,正要附和。
黃叔端又憂心忡忡地念叨:“眼下失蹤了的,除卻兩個丫鬟和李姨娘,還有陸府兩位夫人。在下有個不好的猜測,侯爺遲遲不曾現身,會不會……他也被捉走了?”
洛娘後退一步,發了一會兒怔,忽然捂住自己的肚子唉喲痛叫起來,再擡起臉已是淚如雨下:“是了——侯爺從前那般疼愛我,怎會棄我于不顧,定然是他出事了……”
黃叔端沒料到她反應這麼大,吓了一大跳,想扶又不好扶,沖着身邊的丫鬟吼:“莫愣着,扶她起來啊!”
“娘子為何就是信不過老奴!”姜嬷嬷奔至近前,見她臉上血色盡褪,亦是氣極,“侯爺閉關,眼下正好着呢!任來敵手眼通天,也尋不到他的蹤迹,他怎會出事?!”
“我要見他的人……”洛娘軟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的,猶抓着姜嬷嬷的手嗚嗚哭,“我要見着他的人才放心,若他有個一差二錯,主母怎容得我和孩子……若是侯爺沒了,我甯可殉了他去,也不留在府裡受人磋磨!”
她那哀戚決絕的模樣,吓人得很。她出了差池是一回事,若是她腹中的骨血落沒了,别說是姜嬷嬷,就是阖府全部下人,怕是都不夠衛平候發落的。
看來,不得不讓侯爺來當這根定海神針了。姜嬷嬷長長歎了一聲:“老奴知道了。您且放寬心,侯爺會來的。”
她說罷,囑咐丫鬟去召府中郎中,又安排兩人去長廊等着給侯爺引路:“莫讓這些血腥氣沖撞了侯爺的貴體!”
灰皮鹦鹉嘩嘩拍打雙翼,跟屁蟲似的綴了她好久,羞澀發問:“百兩黃金什麼時候給我呀?”
姜嬷嬷揣手而行,眼皮都不撩一下。
“要不八十兩也行……”鹦鹉繞到她前邊去,讨價還價,“四十兩,怎樣!”
姜嬷嬷立定,從袖中取出一支帶着麻線的硬殼紙筒。鹦鹉落到那紙筒上,叫嚷道:“十兩,不能再少了!!”
“去!”姜嬷嬷手指一彈,險些彈碎了它的天靈蓋!
灰皮鹦鹉頓覺心碎,嘤嘤逃去:“騙我,壞人!壞人——!!”
于此同時,三彈藍綠色的煙火直沖夜空,聲厲似尖嘯,宛如鬼火升天,照得整個别院都帶一層綠光。
在幽幽綠火的映照之下,文斐那張美人皮生生多出了幾分鬼氣。她松了松筋骨,借着廊頂的掩護,在琉璃瓦上飛速離去,無人察覺。
她心中暗歎:老滑頭!成雙結對的老滑頭!
原想着這婆子是衛平候的心腹,激她去尋那老兒,且看那機關掩在何處……她倒是謹慎得緊,以煙花為信,省了腿腳,還免得主動暴露衛平候的藏身之所!
衛平候到底做了多少虧心事,在自家别院都跟做賊似的?總不能和她一樣是女扮男裝吧?
“但這跟掩耳盜鈴有甚不同?”文斐喃喃自語,貓身攀向更高處,“反正今夜,除了我,還有别人會發現他那石室的大體方位,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