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中洲大地由南到北漸次迎來夏季。中洲位于三陸中心,北據朔洲,南臨章洲,占據着最為遼闊的土地,又被泷海、瀾海、滄海、瀛海包圍,天下共七海而利盡四海,共二十四郡而天資十五郡。
眼下,岑雪鴻卻是逆着夏季蔓延的方向,南下前往章洲。
她啟程的時候,國都朝鹿城還是春寒料峭,當她抵達中洲最南端的巴河郡,熱烈的木鈴花已經開遍瀛海之畔的每一寸土地。
南梨城南臨瀛海,古來即是中洲與章洲溝通的港口,商貿繁榮,各族商賈雲集。
此刻南梨城中,車馬鼎沸,夏日悠長。
木鈴花從高樹上垂下,狀似懸鈴,色赤紅。遠遠望去,整座城似在火中燃燒。
岑雪鴻坐在六珈酒肆中,望着街上的木鈴花怔怔出神,指尖不自覺地沾着茶水,在桌上臨摹起木鈴花的模樣。
那手纖細修長,臨窗控筆,線條鋒利,長者輕,短者重,分明有文人風骨。
細細看來,掌心虎口握劍之處,卻亦有薄薄一層繭。
小厮第四次詢問岑雪鴻:“客官要點些什麼嗎?”
岑雪鴻恍然回神,搖頭淡淡說道:“再等一會兒,我約的人還未至。”
日暮黃昏,正是六珈酒肆最好生意的時候。小厮但見岑雪鴻空占一席,忿忿轉身,故意大聲抱怨道:“我看等人是假,就是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賴在這裡尋機攀高枝兒罷了……”
岑雪鴻垂眸,聽見他的譏諷,并不以為意。
從前,莫說南方一隅的鬧市酒肆,就算是朝鹿城皇宮中,白玉堆砌的安樂台上王公群臣宴飲,她也入得上座。
從薄暮等到月上重檐,她要等的人還沒有出現。
晚風吹落木鈴花,飄零至青苔階前,任由往來出入六珈酒肆的達官顯宦、豪商巨賈踩踏。
她遠行至故鄉三千裡之外,亦要像落花一般任人踐踏嗎?
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岑雪鴻心裡不免煩悶。
南梨城是中洲與章洲溝通的港口之一,想要前往章洲國都分野城,必得取道瀛海。
三日前,她終于抵達南梨城,想乘官船渡海,卻得到消息,因分野遣公主和親,這一個月港口封閉。不論官船還是私船,都得等分野公主那上百艘滿載金銀珠寶、陪侍與嫁妝的巨船無恙渡過瀛海之後,才準許通行。
一個月。
縱然岑雪鴻願意等,她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也等不了。
——天女目閃蝶。
六月,雨季降臨,天女目閃蝶破繭羽化,就會陸續開始向更溫暖的南方遷徙。
中洲的南方,章洲分野郡,是栎族統治的國度。
分野的更南方,是蠻荒的大荒郡和南荒郡。以九韶山脈為分界,一邊是毒瘴雨林,一邊是大漠。
即使置生死度外如岑雪鴻,也無法追逐天女目閃蝶的蹤迹深入大荒與南荒。
而一旦錯過今年遷徙的蝴蝶,等到明年,就更無法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的皓腕,淺淺的一層雪膚之下,烏黑的五魈毒随着脈搏跳動,緩緩輸送到她的四肢百骸。
一年之後,她就會被五魈毒徹底侵蝕、腐爛。
最殘忍、最無解。
——她隻有一年的時間。
岑雪鴻滞留在南梨城中,多方打聽三日,才探聽得城中有栎族商會。栎人貪婪無餍而古怪詭谲,不可能讓貨物白白停在港口,說不定暗中有渡海的門路。
岑雪鴻好不容易才托人與栎族商會搭上聯系,約好在栎人開的六珈酒肆相會,洽談渡海一事,那人卻遲遲不露面。
岑雪鴻正煩悶着,隔壁桌兩族聚集,酒過三巡,話題自然就引到了兩國現下最重要之事:和親。
争論聲此起彼伏地傳到她耳中。
有人問:“聽聞那派遣和親的分野公主,竟不是蘇赫達那王室嫡出的公主,而是從古莩塔家族中挑選的貴女,這是什麼道理?”
另一分野栎人說:“蘇赫達那王室是雎神血脈,王室公主都是聖女備選,不能輕易混淆了雎神血統。古莩塔是分野十二大貴族之一,古莩塔家族的長女,成年即被尊封為祐姬,配你們的皇子也是綽綽有餘。”
那人說:“前太子被廢之後,祈王洛思琅可是最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儲,難道不應該以王室公主相配?”
又有栎人說:“那祈王洛思琅繼位後,總不可能立栎人為皇後吧?既是注定要為人側室,就更不需要派出我們的王室公主了。”
雙方還在争執不休,岑雪鴻聽得心亂如麻。
祈王洛思琅。
她還記得他那雙漆黑如深淵的眼睛。
被那樣的眼睛盯上,死是已然注定的結局。
就是在太子被廢為庶人,沒過多久就暴病死于幽禁之地的那天,洛思琅召她觐見。
擺在她面前的托盤上,一邊放着聘她為祈王妃的金鑲玉如意,一邊放着一碗沉黑的五魈毒。
岑雪鴻望着洛思琅的眼睛,沒有猶豫,拿起白玉盞,仰頭一飲而盡。
不知究竟是因為那碗苦澀濃稠的毒藥,還是因為洛思琅那雙毒蛇般的眼睛,她心裡一陣一陣地翻湧起惡寒。
“你和大哥真像啊,他也是這樣慷慨地選了鸩酒,光風霁月,坦坦蕩蕩,一絲怨怼也沒有。”洛思琅輕聲細語,笑得像毒蛇吐信,“就是這般我最讨厭的模樣。”
“是你殺了他。”岑雪鴻靜靜地說。
岑雪鴻與洛思琅對坐于含曜殿中。
宮殿空曠而昏暗,卻恰有一絲天光透過雕花窗棂,虛虛地籠在岑雪鴻身上。她就像照亮宮阙長夜的明珠,沉靜,哀而不傷。
她越是純白無瑕、清曜高貴、不卑不亢,洛思琅就越是翻湧起滅頂的恨意和惡意。
他想讓她一點一點地腐爛,凋零在泥土中,陷落在溝渠裡。
到了那時,她還能如此高高在上、自持莊重嗎?
“當然要殺了他,我又不是你們,”洛思琅笑得更燦爛,如同地獄中爬出來的鬼魅修羅,“我睚眦必報、不擇手段,我狼子野心、負義忘恩。倘若廢太子不死,我這祈王又如何能當得安心呢?”
“恭喜祈王殿下求仁得仁,臣女求死亦得死。”岑雪鴻遙遙朝他一拜,“殿下千秋萬歲,惟願死生不複相見。”
岑雪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含曜殿,帶着藏書閣中先師留下的《博物志》遺稿,遠赴三千裡外的分野。
她自然也沒有看見,獨坐于宮殿中的洛思琅,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目眦盡裂。
那眼神中究竟是恨還是瘋狂,是嫉妒還是愛,她一概不知。
……
夜已深了,岑雪鴻決定不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