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背脊瘦削,一雙蝴蝶骨振翅欲飛。
“對不起。”
良久,越翎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
“為什麼?”岑雪鴻問。
“彌沙對你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她傷害你,想要殺死你。可是你沒有恨她,甚至沒有怪她。”越翎哽咽地說,“……我也沒有辦法恨她、怪她,因為她是我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所以對不起。她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
我怎麼怪她呢?
岑雪鴻想,她那樣小小的一隻,蜷縮在寬大的彩羽華衣裡,身體又那樣冰冷,簡直令人心碎。如果重新來過,再一次見到彌沙,她還是會把她抱在懷裡,就像那天在寂寞塔中一樣。
“我不怪她,”岑雪鴻說,“我隻是有點不明白。”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我一直以為她是等待我拯救的小妹妹。”越翎回憶起舊事,眼神中帶着一絲恐懼和迷茫,“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古莩塔家的長子和巴音家的長子,來到我們居住的禁院裡,想要挑幾個奴隸丢去‘鬥獸場’玩。那時候我還小,他們沒有挑中我,但是他們注意到了彌沙。”
随着越翎的講述,十一年前的那天漸漸在岑雪鴻的眼前清晰。
“鬥獸場”鬥的不是獸,或者說,不僅是獸。
千百年都享受着富貴榮華的分野貴族,尋常的享樂已經滿足不了他們了。他們需要的是更為驚險、血腥的刺激。
他們把人和野獸丢入同一片場地,觀賞他們的厮殺,豪賭輸赢。
在他們眼中,奴隸的性命,與草芥的性命,沒有什麼分别。
“你家竟然還有一個有着雎神之相的奴隸?”巴音家的長子看見彌沙,驚訝地問。
很快,他就注意到她的另一隻血紅的眼眸。
“真可惜,不然古莩塔家還能出個王妃或聖女什麼的。”
“我聽底下的人說過她,父親還發了好大的火。”古莩塔家的長子嫌棄地說,“真惡心。她望着人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我看,把她丢去‘鬥獸場’得了。惡魔與野獸之間的厮殺,惡魔竟然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巴音家的長子笑道,“起個噱頭,我們家的‘鬥獸場’穩賺,到時候給你分紅。”
“沒意思,那不就是屠殺嗎?有什麼可看的。”古莩塔家的長子不屑地說。
巴音家的長子問:“大公子,那您說什麼有意思?”
“我聽說最近曼殊家尋到了一個術士,可以令死人不腐,栩栩如生。據說他的府邸裡,擺滿了這樣的漂亮少女的屍體,就像人偶一樣。”古莩塔家的長子盯着彌沙,殘忍地笑道,“這不是有一個罕見的異瞳人偶嗎?”
越翎把他們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把彌沙護在自己尚不豐滿的羽翼之下,像一隻來勢洶洶的猛禽。
“你們别想傷害我妹妹!”
六歲的越翎大喊着,揮着木棍,撞向他們。
面前兩個十幾歲的大人,像拎小雞仔一樣把他拎起來,抓着他的頭,狠狠把他的撞在了牆上。一下、兩下、三下,直至越翎滿頭是血,徹底昏死過去。
在越翎鮮血淋漓的視線中,最後一幕,是他們獰笑着走向彌沙。
岑雪鴻的心整個提了起來:“之後呢?”
“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來之後,古莩塔家在給長子辦葬禮;巴音家的長子失蹤了,過了幾天,聽說給人在旋紫苑坊外的溝渠裡找到了,自然也是死了。他們說,是彌沙殺了他們,把她關到了禁室裡。”越翎低低地說,“十一年來,我隻隔着鐵門,見過她幾次。現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裡關的究竟還是不是我的妹妹?她是不是早就被惡魔奪走了魂魄?”
“她就在那裡,不是你的妹妹,還能是誰?”岑雪鴻最不信這些,着急道,“若是連你都相信她是惡魔,她該怎麼辦?”
越翎愣了愣。
“所以她現在怎麼樣了?”岑雪鴻着急地問。
“她失蹤了。”越翎說,“那天夜裡,你和天瑰先後從木鸢上墜落,寂寞塔坍塌,分野城大亂。我一心在廢墟裡尋你,沒注意周圍的事。找到你後,木鸢已經在分野城外降落,彌沙不見了。我之前在‘六重天’裡有個屬下悄悄給我遞消息,說他們已經把這一切動亂歸在了我身上,讓我快跑,我連忙帶你出了城。”
岑雪鴻終于知曉了那天夜裡的經過。
可她仍然不知道,越翎寥寥幾句帶過,隐去不提的事情。
關于他是如何在寂寞塔的廢墟裡,徒手刨開泥沙,搬開碎石,尋找她的事情。
他絕望地找了半個時辰,找得指甲掀翻,十隻指頭鮮血淋漓,也不知道痛。
一心隻想着,哪怕是屍體,也要找到。
搬開最後一塊碎石,他終于看見了,躺在鵝絨般的金色鸢羽花瓣中的岑雪鴻,安詳得如同深深睡去。
他顫抖着,不敢去試探她的呼吸。
她的身體還有溫度。頸側的脈搏微弱地跳着,一下,又一下。
越翎伏在她的身上,終于嚎啕大哭。
比世間任何悲傷都悲傷,比世間任何痛苦都痛苦。
那嚎哭令巨蛇垂淚,飛鳥盤桓。
撕心裂肺。
失而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