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鴻急匆匆地跑到安樂台的時候,那禦前太監已經在大殿外等了她好一會兒了。見她過來,便埋怨道:“怎麼磨磨蹭蹭的,走着走着就不見人了!”
“走在路上被絆了一跤,傘又被吹飛了。想喊公公您一句,您卻走得太快了,沒有聽見。”岑雪鴻連連道歉。
禦前太監也沒空和她計較,隻看了看她衣裙上的泥水和血污,便吩咐大殿外守着的兩個小太監給她擦了擦,又将她的素雲紋罩衫給她披上,遮住底下髒污的衣裙。
岑雪鴻略微攏了攏發髻,定了定神,正要邁入安樂台的大殿中。
禦前太監叫住了她,遞給她一方雪白的絲帕。
“擦把臉吧,都是雨水。”他說。
岑雪鴻謝過他。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得太急,還是因為害怕,手還在微微顫抖着。那禦前太監見慣了世态炎涼,在這大殿之上多少人曾經烈火烹油、鮮花着錦,朝夕之間便跌落雲端,好一似樹倒猢狲散,食盡鳥投林。
可眼前這纖弱單薄的少女,她原本就一無所有。
“聖上問什麼,你就答什麼。”禦前太監搖頭歎息,“去吧。”
岑雪鴻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邁入了那扇為她推開的雕花朱門。
彼時岑家三人、安樂台上的文武百官,甚至分野的使臣團,都以為那封祝表有什麼不妥,岑家今日必是要遭殃了。
卻沒有人想到,這竟是岑家發迹的開端。此後,提到朝鹿城最為煊赫的門第,岑家必列在其中之一。
很久之後,岑雪鴻面對空空蕩蕩的襄武将軍府,面對洛思琅遞給她的鑲金玉如意和五魈毒,才明白,那場的千秋宴确實是岑家的禍事。
遲來了七年的禍事。
此時的岑雪鴻,懷着惴惴的心,迎着衆人的目光,走向安樂台大殿中央。
那些目光中有驚歎,也有憐憫,無一例外地都在她身上逡巡打量。
衆人似乎都在思量:深深宮阙之中,在他們毫不知情的地方,竟還長着一枝這樣的清水芙蓉,隻可惜還未盛開,便要凋零。
岑雪鴻跪在岑铮身後一些的位置,叩首。
少女清亮的嗓音,朗朗地回蕩在安樂台中。
“臣女雪鴻,拜龍顔,獻聖壽。願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擡起頭來。”那座上的至尊之人說。
岑雪鴻便跪着直起身體,同時她感到有一束與旁人都不一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帶着任何令人不悅的打量和窺探,隻是望着她,清亮而澄澈。
那是太子洛思琮。
岑雪鴻盡力遏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能随意看别的地方,隻垂眸牢牢盯着身前的一塊白玉磚。心裡卻在想,方才晦暗朦胧的雨夜裡,那一雙幽幽的碧色眼睛。
那受傷的小啞巴。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晃神間,岑雪鴻竟然聽見座上之人,悲傷的聲音。
“你的字像你外祖父,長相和言行也像裴家的孩子。”皇帝緩緩地說,“岑铮,你養了個好女兒。”
岑铮還稀裡糊塗的,沒有明白聖上此番話的言下之意,隻誠惶誠恐地俯首叩謝。
“先帝還在王府的時候,裴相就入府為陛下開蒙講學。可惜之後裴家入獄的入獄,流放的流放,誰曾想,這小小的女兒,竟然酷似當年裴相之為人,裴家也算有一絲血裔尚存了。陛下是念舊之人,難怪見此祝表,會為之傷懷。”皇後卻已然清楚聖意,自然地接過話茬。
“是了。當年裴相縱然有失,卻也責之過重。賢者有雲,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苟阿意順指。若朕仍對裴相的後人不聞不問,豈非斷了群臣的直言正論之路。”皇帝歎了口氣。
岑铮怔怔地擡起頭,似乎有些聽懂了,卻又不敢相信。
皇後有如天香國色的牡丹花,溫柔地望向岑雪鴻。
“雪鴻,你今年幾歲了?”
“回皇後娘娘,臣女今年十一,昭化十九年冬天生的。”岑雪鴻答道。
“正好比琮兒小一歲。”皇後意有所指地笑道。
岑雪鴻的心髒忽然狂跳起來。
她怔怔轉頭,正好迎上了那一束清亮澄澈目光。洛思琮的眼中,也帶着幾分愕然。
皇後又道:“近日,陛下為琮兒的大事操碎了心,看遍了中洲十五郡所呈上的千幅畫像。依臣妾看來,最為合适之人,竟就在宮中,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陛下,您意下如何呢?”
皇帝點了點頭:“雪鴻少而慧心,朕亦十分滿意。明日拟一道旨,朕要賜婚于琮兒與雪鴻,待他們成年後完婚。”
此話便是一錘定音。
席間的大臣們一片嘩然。他們之中有一大部分人都在為自己家的女兒争奪太子妃,已争得無所不用其極。沒想到在千秋宴上,一個送入京中的質子岑家、一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岑雪鴻,輕而易舉地就讓陛下把太子妃給定下了。
“瞧他們爺兒倆,高興得竟連謝恩都忘了。”皇後溫柔笑道,“還不快謝了恩,為雪鴻再設一個座,讓她也入座吧。”
岑铮恍惚地說:“臣謝聖上隆恩。”
洛思琮此刻也從席間走到大殿中央,跪在岑雪鴻身邊。
“兒臣謝父皇、母後賜婚。”
“臣女謝陛下、皇後娘娘賜婚。”
他們一起叩首,落在座上之人眼裡,實在是般配得不得了。
一個是昭如日星、高山景行,堪當衆人之典範的太子;一個是明月皎皎,素無權勢的,又象征着帝王之寬厚仁愛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