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泰五年,暮春。
昨夜一場淅淅瀝瀝的谷雨澆潤了整座明州城,天光放晴後,便是一片花褪殘紅、楊柳滴翠的清爽景象。
惠明橋邊正熱鬧。
這是一座自宋朝就建成的雙孔青石拱橋,柱頭雕蓮,橋堍設有兩樽茜草紋抱鼓石。
橋下烏蓬如梭,橋上行人如織。橋西的文公廟街正是城裡最繁華的古玩市場。
打這兒經過,若是能淘到幾件蒙塵明珠便是撞大運,不過,多的是買家被奸商打眼,隻能自認倒黴。
“公子,您可真有眼光!這蓮子杯是我這小攤上最珍稀的寶貝了。您好生瞧瞧,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北宋汝窯瓷,傳到我這兒已是八代!若不是家貧至此,幾乎無米下炊,我也舍不得拿出來賣啊!”
攤主一身摺衣,既要裝作不舍,又要面帶谄笑,正說得唾沫橫飛。
買家是一位白衣公子,玉冠束發,目光沉靜,正将一隻精巧的粉青蓮子杯托于掌心細細端看。
“宋朝的汝窯瓷?”
清淩淩的好奇聲自身邊響起,寇清晝側頭,撞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後者笑道,“公子,可以給我看看這隻蓮子杯嗎?”
少年一身粗布短褐,鴉青方巾束發,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皮膚白皙,鼻梁挺翹,一雙清亮的眼睛尤為突出。
寇清晝還未答複,攤主卻一改之前的熱情,像面前飛來了嗡嗡亂叫的綠頭蒼蠅,臉色頓時陰沉煩躁。
“走開走開,我這兒不歡迎你!别拿你那髒手碰我的東西!”
“哎喲,李四哥,你這是心虛了?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你該不會是想坑人家,故意賣假瓷器給他吧?”
少年的聲音又亮堂又清脆,惹得周圍的人群紛紛聚攏過來。
李新急了,怒道,“舒燦歌!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這分明是宋汝窯的罄口蓮子杯,祖上傳了八代的寶貝!”
舒燦歌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既然是真寶貝,李四哥又何必這樣疾言厲色,就當給我開開眼。”
說着,她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寇清晝,眨巴眨巴大眼睛,低聲道,“公子,我替你瞧瞧,你再做判斷也不遲。”
白衣公子颔首,将瓷杯遞給她。
舒燦歌小心翼翼捧着蓮子杯,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均看了好幾遍,半晌才贊歎道,“釉面細膩、冰裂通透,唔……不錯。”
李新見她面露肯定,心中松了口氣,冷笑,“這是當然。自家老祖宗傳下來寶貝還能有假?”
“不過……”
見她話鋒一轉,又低頭去嗅那瓷杯,李新心口一緊,強撐着吼道,“舒燦歌,你别裝神弄鬼的!”
短褐少年擡起頭,目光清澈如水,一閃而過的狡黠好似遊魚。
“李四哥,你這蓮子杯上怎麼一股桂花香醋的氣味?”
她蹙眉使勁嗅了嗅,小巧的鼻子輕輕翕動,片刻又展顔道,”你該不會是學人用酽醋浸了新瓷,埋在土裡,過段時日挖出,拿來冒充宋瓷吧?”
舒燦歌說的這個法子在古玩行當裡并不稀奇。宋瓷溫潤内斂,新瓷較之則顯得光豔明麗,便有造假者用醋腐蝕釉面光亮,深埋土中,試圖做舊。
“放屁!你個小兔崽子血口噴人!”李新急得臉紅脖子粗,忍不住罵了粗話,劈手從她手裡搶回那隻蓮子杯。
“不信你自己聞聞?”
少年螓首微側,好整以暇地微笑看他。
李新湊上去聞了聞,果真杯壁上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見對方臉上一陣青白交錯,舒燦歌拍拍衣襟,笑問,“怎樣?我說得沒錯吧?”
“我明明用的米醋,怎麼會有桂花味兒!舒燦歌,你……!”
人在盛怒之下往往會不假思索,待反應過來,已是禍從口出。
“噢,原來是米醋啊。”少年吐吐舌頭,笑得無辜。
她剛剛不過用褡裢裡的桂花頭油偷偷抹了一點上去,就讓李新不打自招了。
在衆人的哄笑中,李新灰頭土臉地收拾器物,腳底生風地溜了。
臨了,還不忘狠狠瞪了舒燦歌一眼。
“還是燦哥兒厲害啊!李四這杯子我若是碰上必定打眼呐!”
“李四這小子心可真黑,制假販假專坑外地人。還好燦哥兒慧眼如炬,沒讓這小子壞了咱們文王廟街的名聲!”
“承讓、承讓。”舒燦歌提了提腰間褡裢,微笑拱手,自人群穿出,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潇灑。
*
沿着江邊一路走,翠柳織煙,綴着幾株香氣馥郁的白花龍,舒燦歌卻沒心思欣賞。
剛才那隻粉青冰裂紋蓮子杯,若不是李新刻意做舊拿去騙人,倒真是一件好瓷。
此人素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稱其祖上在耀宗皇帝年間中過舉,如今整日閉門苦讀,但年年屢試不第。
他的妻子阮素貞曾是舒燦歌幼時的玩伴,嫁到李家已快兩年了,這兩年間,除了有一次遇見上山挖片的素貞,舒燦歌再也沒見過對方——李新不喜自己妻子與她來往。
也不知素貞過得還好嗎。她想着,但自家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正惆怅間,身後傳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