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葉瞥他一眼時,腦海裡忽然冒出兩個字。
悲憫。
他身上有種悲憫感。
壁畫一閃而過。
應是站到了有雨的壁畫旁邊。
竺葉覺得似乎下了小雨。
烏鴉啃噬着腐蝕的血肉,雨勢漸大,砸在亂葬崗上缺胳膊少腿的屍體之上,陰沉黯淡,卻有一色澤鮮豔的紅線落在屍體之上。
竺葉下意識的扯了扯紅線。
不是她的紅線。
亂葬崗上出現個人影,觀其身形,應是個姑娘,那姑娘拽着那根紅線,跪在亂葬崗上面,指面滿是泥土,鮮血直流。
隻從那雙黑黢黢的、執拗的雙眼中能窺見幼時小姑娘的痕迹。
她好像挖了很久。
就在紅線繃直的瞬間,那姑娘扒出來了個男子。這男子渾身渾身髒污破敗,可面容卻極為清晰,此時唇瓣蒼白,雙唇緊閉,若不是胸廓仍有微弱起伏,恐怕誰人都以為是具屍體。
“先生,好久不見。”
她來,是想看他登基的。
卻不想,差點是來為他收屍的。
雨夜彌漫,哪怕是幻覺,竺葉都能嗅到股濃重的血腥氣,這血腥氣混着血肉腐敗的氣息讓她不自覺的蹙了蹙眉。
武功盡失、血肉生蛆、骨頭碾碎、身中數箭,意識萎靡,這種人怎麼可能救得活?
按竺葉所看,就地找個墳地埋了,還不用活受罪!
長渡燒完黃符,誦經後起身,他的神色依然冷靜,睫毛微顫,同竺葉道:“這男子應是…三厭國最後一任…國君。”
三厭國最後一位國君名欻也,在位不過半個時辰,因戰亂之故,史書上未留下任何畫像,隻記錄過零碎瑣事。
傳聞,他生來天降異象,幼時便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年少時周遊各地,樂善好施,廣布學堂。
隻是三厭國奢靡成性,苛稅嚴重。
周邊都城又因天災,百姓爆發起義。
後晏清将軍率兵攻城,城民厭其苛稅,大開城門,請将軍入城,新任國君匆匆登基,棄城而逃,死于野狗分食。
壁畫一晃而過,幻覺影子浮浮沉沉,似樹影似人影,竺葉甚至看見這少年道士頭上發着七彩光芒,她晃了晃頭,知道幻蠱蠱蟲鑽進深處了。
就在此時。
“滾!”
一聲怒吼,瓷碗頓時四分五裂。
散落的瓷片擦過那推門而入的姑娘,她手裡端着碗,似乎并不在意,站在那面色蒼白,神情郁郁的青年旁邊:“先生,您喝點藥,喝完藥才能好。”
“别叫我先生,求求你,你别叫我先生,讓我死在哪兒不好嗎?為什麼要救我?讓我跟一灘爛泥一樣活着有什麼意思?”
姑娘安靜的站在一旁,似是個沒情緒的木偶人一般,大包大攬的承擔下了所有的責罵。
隻是從她微顫的手指,
能注意到,她在難過。
竺葉微蹙眉,下意識的想要上前罵那男子,卻被長渡拉着了衣袖,她轉頭不善的盯着長渡。
竺葉卻轉念一想,這隻是幻覺。
長渡這才意識到他情急之下抓住了竺葉的衣袖,紅着耳尖松開手,又結結巴巴的開始道歉,他低聲道:“她想安慰他。”
她不覺得難受,她隻是擔心他。
竺葉白他一眼,扭頭一看,卻發覺那兩人不知為何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
青年聲音嗚咽着道歉,不間斷的說着冷,雙手成爪緊緊抓抱着那姑娘,似是要汲取最後的溫暖。
那姑娘貼着他,她的雙臂伸直又彎曲,活像是個被風吹折的樹枝,五指同樣的屈曲又伸直,她似乎介于想動又不敢動的臨界點,僵硬的拍着他的背,一闆一眼的如同教學堂的幼童:
“先生,擁抱是很溫暖的意思。”
“這樣,您就不會冷了。”
竺葉終于感到了不對勁。
壁畫的主人應是這個姑娘,可這個姑娘生平如何,喜怒哀樂皆無,旁的事物均為影子,唯有這個男子,面容清晰,甚至衣袍配飾皆不落一次。
恍如壁畫主人萬事不記,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可這麼多年過去,卻依舊記得他的模樣。
他光風霁月時,
他狼狽不堪時,
他喜怒哀樂時,
就像是,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他。
她是他的回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