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站了個同西屏一般年紀的男人,不知幾時跳上船來的,一身湖綠的袍子,神采奕奕。先前隔得遠沒看清五官,近前看來,才發現是有些像她大姐姐。不過他眉宇剛毅,眼神輕傲,縱然含着一絲溫柔,也是若即若離,很難捕捉。
忽然他那張臉顯露出一絲無措,“六姨,您哭了?”自己心道,八成是給吓哭的。
才剛還奇她一個荏弱女子,被人拿刀挾持着也不叫不嚷,原來早是吓傻了,看來還是個膿包。
他暗暗蹙額,朝搬擡趙成的兩個官差望去,擡着下巴,“那賊人已經死了。”
西屏忙拭淚望去,船已不覺間靠回棧道,官差們收了刀弓,正忙着收拾這攤子。
為首的班頭特地跳上船來和時修打拱,“小姚大人,小的們就先回衙勾差了,等明日您到堂再結案。”
時修點點頭,“趙成養的那條狗叫人好生喂着,那可是功臣。”說着調轉頭,見西屏還有些吓得呆呆的,便歪着眼看她,“六姨,我叫下人來替您搬箱籠?”
西屏這時方恍過心神,茫然無措地點點頭,隔會才向他有禮地微笑,“你是大姐姐家的二少爺?”
“正是時修,我娘打發我來接您歸家,沒想到卻撞上那碎屍萬段的趙成,驚吓了六姨。”
斜日半江,他眼睛裡金色的光卻像晨曦的寒露,有點漠不關心的冰冷。西屏聯想到他娘,仿佛又從十幾年前跳到她面前來似的,百媚千嬌的臉盤子上常常神色倨傲,卻十分愛笑,一笑起來,連那點倨傲也顯得可愛。
那時候西屏四歲,跟着她娘改嫁到張家,張老爺年過四十,膝下五個子女皆已成年,差不多都嫌她是填房繼母帶來的女兒,又還年幼,都懶得理睬她,隻出了閣的大姐姐每逢回娘家時還肯抱着她逗弄幾句。
那時姚家貧寒,大姐姐常回娘家打秋風,西屏見過她和張老爹爹争執,印象中也是和時修一樣,常帶着點鄙薄倨傲的神氣。
西屏沒怪他,仍然含笑,“你跟你娘長得有些像,不過還是更像你爹。”
一個年紀相當的年輕女人長輩似的說着話,時修聽不大慣,不知回什麼好,隻不作聲。
她并不介意,朝岸上望去,“聽你們方才說起來,那姓趙的盜了官銀?原是庫衙裡的官差?”
時修稍稍點頭,“監守自盜,自絕生路,不必理他。六姨的箱籠是在艙中?”
不等西屏應答,他自顧朝岸上招招手,叫來幾個姚家的小厮。西屏便忙引着衆人進艙中搬擡行李,一面請時修坐下,倒了杯茶遞給他。
艙内并沒個随侍的丫頭,時修記起他娘說的,這位六姨因為有些不檢點,自去年秋天她丈夫過世後,在夫家就大不受待見,大概是這緣故,夫家并沒個打發下人跟着來。
不過他娘也說了,那些話也未見得是真,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個美貌寡婦。
别的無證可考,這“美貌”卻十分經得住檢驗,他端着茶盅暗窺對面,西屏靜靜地坐在窗戶前的椅上,一身素淨的衣裳,珠翠未佩,脂粉不染。
兩個人好一陣不開口,各自呷茶。
搬擡完三口箱籠,有小厮近前來和時修打拱,“二爺,都搬完了,咱們趕緊上車回去吧,太太還等着您和姨太太回去呢。”
時修适才立起身,“六姨,請随我歸家。”
一開口,發現喉頭有些幹癢,大概是沉默得太久。
随他上岸登輿,來了兩輛馬車,一輛裝了行李,二人隻好在一輛車上,對面坐着。西屏見他稍側着身子,從窗戶挂着的竹簾中望向窗外,陽光一條條的細細的映在他臉上,欄杆似的攔住他的目光,他并不朝她這裡看。
好在她是靜慣了的人,沉默中也不覺得尴尬。
車外倒是喧嚷異常,進了城,到處是賣紙蠟燈油的攤子,過兩日便是清明。竹簾縫隙中乍閃過那些紙紮的仆婢車轎,吓人一跳,顔色鮮豔得詭異。
她也是看慣了的,去年替丈夫守靈,夜裡靈棚内也常是棺材左右紙紮的幾個仆婢伴着她。看它們看得久了,倒與活人沒什麼兩樣。
“走文生巷。”
時修忽然出聲,吩咐駕車的小厮。西屏聽這巷名有些耳熟,轉入巷中方記起來,從前張老爹爹的房子就在這文生巷,她在那大宅子裡住過近兩年。
文生巷寬得似條街,也有不少做買賣的鋪面。記得張家宅門旁是一家賣綢緞的鋪子,挑簾子一瞧,那鋪子還在,隻是“張宅”的匾額換成了“李宅”。
時修循着她的目光望到她肩外,随口道:“二舅舅七年前去通州做買賣,買賣越做越大,就将祖宅賣了,阖家都搬了去。”
那位二哥是張老爹爹獨一個兒子,當初張老爹爹過世,西屏她娘還同他為錢的事鬧了點不愉快,後來還是她娘帶着她離了張家才罷休。
“那你三姨四姨五姨她們呢?”
“都嫁去了外鄉,不在江都。”時修百無聊賴,隻好望回她蒼白的臉上,漸漸想起來,他其實是見過她的。
記得那年節下,他跟着他娘回張家給外祖父拜年,看見個一般年紀的小丫頭,穿着簇新的桃紅綢襖子,雪白的小臉藏在襟口的一圈灰鼠毛領子裡,哪裡冒出的精緻瓷娃娃,說不上來的好看。
但她同時也有種說不上來的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淡,正好那時候他們姚家清貧,一股要命的自尊也不容許他和她搭讪。兩個小人就面對面地陷在高高的官帽椅上,聽着大人們說聽不懂的話。
後來又見過兩回,終于是在初春,她對他開了口,說的什麼來着?他好像是刻意不去記得。
他循着她的目光垂眼,看到自己腳上,月魄色的靴子上沾了點血漬。那殺千刀的趙成,死也死不幹淨,竟弄髒了他的鞋!
他悄然把翹着的腿放下,理了理衣擺,剛好遮住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