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恨了恨,想把兩手伸去捏痛她胳膊上的軟肉,卻隻笑着沒敢動。
飯後西屏摘去簪珥,束起單髻,紮上網巾,換上時修十五六歲時的一件舊袍子,在鏡前自顧瞻望。虧得她身量高,遠遠看去也像位多病多災的羸弱書生。
顧兒由遠至近咂舌過來,“可近看嚜,還是女兒家。哄鬼呢?”
西屏回頭微笑,“不過是迷迷路人的眼罷了,既是路人,人家也不會近前來盯着細看。”
“依我說不該上街亂跑,可你在這裡沒有旁的親戚,也沒個朋友,成日呆坐家中,隻是發悶,外頭逛逛去也好。”說着将時修叫進卧房來,裝模作樣地囑咐,“在街上逛逛就罷了,不許往遠了去,天黑前可一定要回來。”
顧兒隻當是往街上閑逛,二人自然也不告訴。于是隻帶着玢兒一個,不乘車轎,一徑往丹陽大街那莊家去。
時修偶然睐眼,覺得身邊是走着另一個人。最初一面,覺得她是個冷冶清麗的女人,話不多,喜歡清靜,常日穿戴得清幽素雅,很符合世人對一個年輕寡婦的想象。如今她和他話多起來,他才發現,她有些女人少見的書卷氣,眉目中還藏着點野性難馴,偶然間又乍露些刁鑽俏皮,好像一個人身上藏着好幾個魂魄。
聽人傳說狐狸精有九條尾巴九條命,難不成是真的?他刻意落後半步,眼睛往她屁股上窺了兩回。
天日漸暖和,街上人頭攢動,西屏一身秀才相公的打扮混迹其中,倒不怎樣引人矚目。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從她眼中冷漠地走過,像是藏身在擁擠的人叢裡,前頭還有晴麗的太陽,炫得人眼花,她反而在紛亂倉惶的流離中,感到種莫名的安全。
很奇怪,小時候分明最怕這種陌生和流離,如今長大了,又好像習慣了似的。
眼前有隻手替她擋了下太陽,很快又拿下去了,似乎隻是個提醒。是時修,西屏覺得他這人也奇怪,有時候狂得不把人放在眼裡,但又明察秋毫,溫柔得出其不意,像冷不防的偷襲。
她睐着眼看他,他卻沒看她,在扭頭問玢兒:“前頭小洛河街能不能到那莊家?”
玢兒忙呵呵答應,“前頭右轉往小洛河街過去就是丹陽街,應當能到的。”
轉入小洛河街,又是條繁盛街道,走不多時,至丹陽街,向右不到一裡,便是那莊家。前頭果然有兩間打通的鋪子,賣各色香料,想是此時近晚,客人寥寥,隻有個夥計在櫃後打瞌睡。
玢兒上前說了兩句,那夥計忙打簾子跑入後堂通傳,未幾便見個儀表堂堂的男人迎将出來,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身量和時修一般,斜吊着一雙丹鳳眼,嘴角也向上勾着,想是做生意的人笑慣了。
“原來是公門中小姚大人,請恕草民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時修回了個拱手,“唐突造訪,擾了莊大官人清幽。”
那莊大官人一眼看出西屏是個女人,也不多話,隻将二人請進後堂。原來後面是個天井,遊廊合抱,繞廊過去便是後堂,由那堂中出去,就是住家的院落了。
院中有東西廂房好幾間,西角又設有廚房雜間,迎面北屋是間正房,想是這莊大官人的居所。時修不等人請便一徑向北屋走去,那莊大官人自然不敢說什麼,忙疾步上前引路。
進外間坐下,莊大官人便吩咐家下人上茶果款待,一面客氣道:“不知大人突然造訪,舍下未及細備好茶,隻有些家常茶點,還望大人不嫌。”
時修在上首坐下,環顧屋子,眼睛落到罩屏内那榻上,看見張紙,正是衙門認屍的告示。便收回眼來,望着莊大官人笑了笑,“莊大官人客氣了,本官此番造訪貴舍,在莊大官人看來,恐怕并不突然吧。”
那莊大官人回頭也看見榻上落的告示,笑意半斂,顯得拘束了些,“大人說得是,便是大人今日不來,我也想着到衙門裡去。”
“噢?去衙門做什麼?難道莊大官人有官司要打?”
“大人說笑,難道大人不是為了許玲珑的案子來的?”
時修笑着點頭,“難怪大官人年紀輕輕就能攢下這些家業,果然是個眼明心明的人。那我也不兜繞了,大官人,聽說三月初四那日,玲珑姑娘是被你派的一頂軟轎擡到了家中?”
莊大官人長歎一聲,“正是,我前一向到通州去收絲綿,三月初三才回,初四那日早上,便使家人雇了頂轎子去許家院裡請玲珑過來,本想着多日不見,要長叙兩日,誰知玲珑說明日清明,一大早要燒紙祭拜父母,所以午晌,噢,正是要開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去了。”
時修斜吊着眼梢,也不點破話裡的破綻,隻管問下去:“我聽說許玲珑是幼年被拐子給拐來賣給那許婆子的,原來她家中父母已亡故?”
“玲珑和我說起過,她三四歲上頭就沒了父母,是叔叔嬸嬸養了她兩年,後來才給拐子拐出來的。”
說着,莊大官人漸漸笑意闌珊,哀恸悲感,“玲珑命苦,自幼父母雙亡,叔叔嬸嬸也待她不好,後來賣給那許婆子,淪落風塵,也是受盡那婆子打罵。我憐她愛她,我有意納她為妾,誰知竟等不到那時候。小姚大人,您可一定要拿住兇手,好告慰玲珑泉下芳魂!”
西屏自進門便不曾開口,聽了這半日,忽然在下首問:“怎麼,莊大官人的妻房并沒跟您到揚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