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所有的郎君都喜歡她、恭維她,唯獨王微之例外。他總是捉弄她,嘲諷她,從不肯順着她的心意。
就連她出嫁這麼大的事,他都不聞不問,也不過來送送她,隻打發十二郎送了個怪味的香囊,還說他讨厭她。
她這麼讨人喜歡,他怎麼能讨厭她呢?!
韶音平躺在軟墊上,雙手捂着臉哭,哭得一陣惡心,忍不住翻身起來幹嘔。
推開車門,如水的清輝漫溢入車内,潮濕的江風跟着拂在臉上,韶音打了個哆嗦。
一個高大的男子正倚着船舷上的女牆遠眺北方,他的肩背寬厚,與她的父兄迥乎不同。
男子聽到動靜,迅速朝這裡看了過來,眉眼為輪廓的陰影掩蓋,一片黑沉。左頰的箭痕微向内凹,極易讓人誤會,以為他是噙着一絲笑意。
韶音吃了一驚,很快鎮定下來,“調頭,我要回去!”
她此刻已經換下了出嫁的吉服,隻穿了一身缥白輕紗襦裙,夜色下幾乎與月輝融為一體。頭上那個淩空欲飛的驚鶴髻也拆了,滿頭青絲垂落,隻以絲帶簡單束着,松松堆于肩上。
夜風拂過,衣衫微揚,一绺碎發粘在臉頰晶亮處,濕漉漉的眸子機警地瞪着,像是林中驚鹿。
李勖沒想驚動她,也不知道車中會有人。
他甚少失眠,今夜卻了無困意,便尋了個清淨地方憑江遠眺。
雖在深夜,前方一片茫茫,京口、廣陵、建康一帶的山川河流早已刻在他心中。京口地形就像是一把利刃,北固山深入長江,猶如刀柄。
人人都想将這把刀握在手中,司馬氏如此,何氏亦如此,王謝兩家也不例外。可惜趙勇目光短淺,甘為刀兵而不自知。
東行的江面越來越寬闊,京口正是長江入海之地,它與江北的廣陵遙遙相望,中間隔了四十裡浩蕩煙波。再往北去便是廣袤的中原大地,長安、洛陽,兩京故地,宮阙巍巍,可歎神州陸沉,胡人鐵蹄之下,多少父老正鹄立南望,殷殷注視着這浩渺的江水,恰如此刻的他一樣。
李勖胸中激蕩,望着前方翻飛的波浪,一時間忽略了身後馬車中細細的抽噎之聲。
待轉頭時,那眸驚如鹿的少女淚痕未幹,已直直撞入他的眼簾。
她好像從頭到腳都在發光,連發絲也泛着清輝,恍如天上月。狼狽相裡透出一股稚氣,原是一彎牙月。
她鼻音濃重,用命令的口氣說,她要回去。
“我讓你調頭,你聽見了麼?!”
韶音又重複了一遍,索性坐在了車門口,兩隻未着木屐的腳垂着,腳底沾了些灰,随着語氣的加重在月光下用力晃蕩。
“回去做什麼?”
李勖的語氣聽着很是平靜。
“我落了東西在岸上!”?
“什麼東西?”
“……說了你也不知道!”
韶音忽然有些心虛。方才在江邊,他的馬似乎就跟在她的車前,十二郎說的那些話,也不知他聽沒聽到。
聽到她這句答話,這人似是默了一瞬,接着忽然從陰影中走出,傾身上前一步。
“你别過來!”
韶音被他這一動驚得向後瑟縮,整個人窩在了那一堆賀禮之中,手下意識地摸上了何穆之送她的那柄金蛇信。要是李勖敢動粗,就和他拼了!
“是這個嗎?”
一隻闊大的手掌伸到面前,掌心平攤,上面靜靜躺着一隻粽形香囊。連接手掌的手臂很長,它的主人方才退後一步,重新回到了陰影之中。
車門關閉,隔絕出一方安全的天地。韶音屏住呼吸,仔細聽外面的腳步聲,李勖很快就走遠了,韶音松了一口氣,重新靠回軟墊上。手攥着那香囊,腦中一時間卻揮不去方才的一幕幕。
方才……有點丢臉。
他一定是看出了她的膽怯。
韶音頹喪地撅起了嘴巴,将香囊遞到鼻尖輕嗅,濃烈的芳苦味道侵入鼻腔,方才平複下去的惡心之感又湧上了喉頭。
忽然,腳步聲再次響起,逐漸接近馬車方向,至車門外幾尺處停住。
來人開口道:“夫人,我是這船上伺候飯食的仆婦,夜間風浪大,行船颠簸,給您煎了一碗湯,您喝了再睡就不惡心了。”
韶音打開車門,果然見一中年婦人端着隻粗陶碗立于車前,正怯怯地沖她笑。
“夫人是誰,這裡沒有你的夫人。”
婦人聞言,面上的怯色變成了局促,又讪笑着将陶碗向前一遞,“女郎,快将湯喝了吧,這是治暈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