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四娘見了酥脆去核的紅棗便氣成這副樣子?這倒真是奇了。”
“是了,我也是覺得有些奇怪呢。不過你放心,明日我必定會找她說清此事,左右不過是我們姑嫂之間的小誤會罷了,你隻管料理軍務,不必挂在心上。聽冬郎說你操練甚是辛苦,想必這會兒已經餓了,快進屋用飯吧。”
韶音說着伸出兩根白生生的指頭,拈起李勖衣袖一角笑吟吟地一扯,催促道:“快進來呀。”
李勖眸光落在這兩根指頭上,足下像是生了根,紋絲未動。
相處幾日,他已經知悉她的脾性,沒理尚要辯三分,得理更是不饒人,絕非這般溫存小意、善解人意之人。此刻忽然如此,定然是十分理虧又心虛的緣故了。
韶音何曾這般做小伏低過,李勖卻仍闆着張臉杵在門口不動,顯然是并不想就坡下驢,她便也有些惱,于是便一把甩開他的衣袖,也冷下臉道:“都說了隻是小誤會,你至于如此麼?真小氣!”說完顧自回了屋,坐到案前吃起乳酪來。
李勖沒理她,隻是沉聲叫住她身後的阿筠,“你說,怎麼回事?”
阿筠被他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慌,心知是瞞不過了,隻得斟酌着慢慢答道:“的确是誤會,四娘今日來屋裡找女郎說話,飲了些酪漿,一時内急,便入了淨房,之後、之後就在恭桶裡看見了那些焦棗,就、就生氣了。”
說到這裡,阿筠直覺李勖的臉色已經沉得吓人,便惶恐地跪了下去,“郎主容禀,我們在家時一貫是用焦棗除味的,并非是故意糟蹋四娘的心意。前日四娘送來紅棗,女郎還特意囑咐我們好好收着,都是我自作主張,沒将女郎的囑咐放在心上,還以為是尋常的棗子,就教人炮制用了,不想被四娘看見,傷了她的心……此事與女郎無關,都是婢的過錯,郎主若要責罰,就罰婢一人吧!”
除了那句“女郎特意囑咐我們好好收着”外,她倒是沒說假話。
棗子自帶一股甜香,是極好的天然除味之物。烘烤脫水後又輕盈,最适于鋪在草木灰上,一道置于恭桶之中,一旦屙物下落,自會因重量而沉入下方,焦棗則因輕盈滾圓而自然覆蓋其上,如此便可保證淨房氣味清新,不至于有不雅的味道傳出。
謝家一直都是如此,是以韶音從不食棗,前日四娘以棗相贈,她也是為了不拂人的顔面才勉強收了,哪想到會鬧出這麼一樁事來。
李勖此刻才明白淨房中那股似有若無的甜香從何而來,短短幾日而已,士族吃穿用度之奢華已接連教他大開眼界,而今日之見更令他震驚無比,知道他們奢靡,卻是不料他們竟奢靡至此!
大晉偏安江左,外有胡馬窺江,内有權臣割據,各地零零散散的戰事幾乎從未平息,多少百姓食不果腹、隻能易子而食,多少将士缺衣少糧,被逼之下隻能靠劫掠養家,這些士族不思北伐雪恥,隻顧家族之利,一味窮奢極欲,竟到了以棗入廁的地步!
李勖想到此處隻覺沉痛難抑,再看那烏木食案後若無其事地小口小口品嘗乳酪的華服女郎,心中不由升騰起一股厭惡之情。
“郎主!”
阿筠阿雀見他拔步就要往屋裡走,面色十分不善,一驚之下還以為他要對韶音動粗,當下便急得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李勖喝了一聲“讓開”,不過稍一用力便将兩個婢子甩了開去。
韶音聞聲回眸,見阿筠阿雀兩個俱都倒在地上,頓時覺得熱血上湧,一時也顧不得怕,幾步便擋到她們身前,沖着李勖怒道:“今日你膽敢傷人,我就和你拼了!”
說着便将腰上纏着的金蛇信抽了下來,一對細長的柳眉倒豎,俏臉上挂了一層霜,憤怒地盯着李勖。
李勖隻是想進淨房确認一眼,怎料引得她們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尤其是前面這個,竟擺出了一副與他過幾招的架勢。
她大抵是對自己的花拳繡腿沒什麼自知之明,以為自己習的不是舞蹈,而是武術了。
李勖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纖細的腕子,這手腕此刻已經因用力而繃出了兩道青筋,也不知是害怕還是過于激動,還在微微地發抖。
韶音此刻才驚覺此人之高大雄壯,她在女子中已經算是高挑,在他面前卻還要仰着臉說話,他那一雙本就銳利的眼一旦冰冷下來,看人時便如虎狼看着獵物一般,還有他的手臂,那麼粗長的一截,不用力時也能看到脈絡分明的肌肉,連着兩隻闊大如蒲扇的手……若是他猛地朝着她一擊,她能受得住幾下?
韶音盯着李勖的手,渾身緊繃得如一張拉滿的弓,汗毛根根豎起,汗水不覺間濕透了整個後背。
隻要他稍有動作,她這張弓便會“砰”地發射出去,和他拼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轉瞬,忽聽得頭上一聲歎氣,面前的男子并沒有朝着她猛地一擊,也沒有向前将她推開,而是後退了一步,接着轉身大步離去。
韶音頭上這股熱血霎時涼了下去,之後才發覺自己牙關發顫,渾身都在抖。
“小娘子!”
阿筠阿雀兩個撲上前來抱住她,她方才從裡到外松懈下來,一時間,害怕、窩火、委屈、自責,全都湧上心頭,不禁難過地哭出聲來,邊哭邊道:“我也沒想要呀,是她非要給我的,我也不是故意教她看見的……”
李勖本想去西院叮囑四娘,教她勿要告知阿母和趙氏,以免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才走了幾步又覺得多此一舉。四娘異樣,就連他這個兄長都看得出來,更何況阿母?這會兒必是早就知情了。
想到此處,他索性調轉腳步,徑自出門往校場而去。
當夜,韶音命人将一扇半人高的織錦屏風釘在了床榻中間,她抱着被子,搶先占據了裡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