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開了口,韶音懸着的心就落了一半,“我自幼習舞,力氣是比旁的女子大了些。”說着親手為她斟了一盞香茗遞過去。
四娘眼見這盞玲珑澄淨幾近透明,忙道:“我不渴。”
韶音将盞撂到她面前,素手提玉壺,也為自己斟了一杯,舉起已是一臉鄭重,“四娘,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對,我雖然不是故意為之,卻也沒有用心對待你的禮物,實實在在傷了你的心。這盞茶權當是我的賠禮,還請你原諒。”
四娘一怔。
她明白阿嫂今日教自己作陪就是賠禮的意思,隻是沒料到她會如此鄭重地與自己道歉,眼見着她将那盞仰頭飲盡,四娘隻覺心裡一軟,也跟着舉起了杯。
“也是我太沖動了,不待阿嫂解釋就匆匆離去。”
四娘說到此處忽然想起李勖,“昨天阿兄他……有沒有為難阿嫂?”
昨日她也是實在氣憤,回西院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與阿母說了,阿母驚訝過後,自然是将阿嫂罵了一通,末了說了一句“也罷,左右是叫你阿兄撞見了,正好教他好好管管新婦,咱們隻當沒這回事。”
正是這最後一句話教四娘甚為懊悔,她雖生氣,卻并不想因為這點事教兄嫂生出龃龉,為此實打實地忐忑了一夜。
韶音垂下眸,将裝着各色果仁的五碗盤往前推了推,蹙着眉輕歎了一口氣,低低道:“為難倒是沒有,不過是怒目圓睜、拳頭攥得鬥大,差點吓死我罷了。”
“天呐!”四娘一時失聲,驚叫道:“他怎麼這樣!”再看阿嫂眼下隐隐的烏青,眼圈便紅了,“對不起阿嫂,我不知道會這樣,其實我平日裡也有些畏懼阿兄,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待你,實在是……實在是太過分了。”
“沒事”,韶音趕緊道,眼波一轉調轉了話頭,“他一直都是如此,自過門以來便沒有過好臉色,也不全是因為昨日之事”,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又餘韻悠長,“唉,這才哪到哪,我已經習慣了。”
四娘幼小的心弦被這一聲哀哀怨怨意味深長的歎息狠狠撥動,一時震驚無比:阿兄在人前像是頗維護阿嫂的樣子,人後怎麼還有另外一幅面孔?男子漢大丈夫虐待妻子,實是令妹妹也為他不恥!
……
京口鎮最繁華熱鬧處盡在東市和西市之間的銅駝街,隻因此地居民多是喬遷北人,心懷兩京之思,故多以中原故地為街巷命名,這東西兩市便是源自漢時長安,銅駝街則是為了紀念洛陽名衢。
此銅駝街長約十多裡,寬可容六駕,沿街兩側酒旗飄飄,市肆林立,街邊小販叫賣不絕,水産果餅山貨等小物不一而足,更有搖鈴算卦沿街賣藥者穿行往來,雖比不得建康繁盛,倒也頗有些市井熱鬧之氣。
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遠遠駛來,堪堪占據了大半條街面,頓時招來無數注目,有眼尖的人識出那華障繡鞍和金蓋寶輪,頓時驚呼出聲,“是謝家的馬車!”
人群裡立刻有人高聲反駁,“什麼謝家?是李将軍家的馬車!”
“那不都一樣麼?”
“欸,那可不一樣,你若說是謝家的馬車,咱們李将軍豈不成了倒插門?謝女既為京口婦,人都是咱們的,車更是咱們的!……”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咱們,而是人家李将軍李二郎的!說得像有你什麼事一樣!”
人群爆發出陣陣哄笑,不知是誰先提了一嘴,談話的重心便發生了偏移。
“迎親那天你們去渡口看了沒?啧啧,那真是美若天仙,真跟壁畫上的仙姑活了一般!”
“别提了,都把我兒吓哭了,晚上做噩夢直說仙姑瞪他!美則美矣,那眉眼中卻是透着一股子厲害勁兒,也不知李二郎能不能招架得住!”
“能厲害到哪去?瞧那小腰細得,隻怕是她招架不住李二郎呢!”
……
車輪碾過土地,揚起一陣塵埃,将這些或善意或惡意、或葷或素的喧嚷談笑落在後面,醉香樓在望。
門口的夥計早見到這輛華麗的馬車,隻盼着它能停在自家酒樓門口,眼見着香塵撲面而來,簡直喜不自勝,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便見軒窗輕啟,竟是從中下來一位雲鬓雪膚明豔照人的華服女郎,顧盼之間百媚橫生,行步搖曳莫不入畫。
夥計頓時呆住,張着嘴望向眼前恍若天降的神妃仙子,一時忘了自己身處何方。門前行人、一樓食客呼啦啦湧過來觀看,很快将醉香樓門口圍得水洩不通。
四娘頭一次被這麼多人圍觀注視,頓時緊張得連路都不會走了。韶音輕輕牽起她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呆若木雞的夥計,“我們要清淨些的雅間,煩請小哥前為引路。”
夥計如夢初醒,不覺臉已紅到了脖子根,幾步路走得同手同腳,差點被樓梯絆個馬趴,看得四娘也不由發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泰然自若的阿嫂,一時頗覺與有榮焉,局促之感去了大半。
夥計将二人引到三樓一間靠窗的雅間,自去備酒傳菜不提。
待到酒菜齊備、海陸畢集,韶音和四娘忽然發覺,這房間雅則雅矣,可惜不大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