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韶音依舊與四娘同案而食。
李勖與謝候同案,正坐在她對面,餘光見她連夾了幾次燒鵝,将油皮都扒下來堆在碗裡,隻撿裡面的瘦肉吃,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慢咽,好像吃得很是香甜,看那樣子,今晚應該是不會再餓得肚子咕噜直叫了。
面前那豆粥和蒸餅依舊是一點不碰,倒是連喝了幾盞家釀的果子酒。
四娘與她對飲,已經喝得小臉紅撲撲了,她卻依舊膚色玉白,眼神清明,不見分毫醉意。身旁的謝候似乎也對這酒頗為喜愛,連聲贊其滋味甘醇、芳甜可口。
李勖隻在婚宴上見識過謝迎海量,此刻方知,原來謝家兄妹俱都精于此道,自己這新婦一口酒一口肉,邊吃邊與小姑談笑,端的是分外怡然,絲毫不見半點拘謹羞赧之意。而這姑嫂二人昨日的不歡似乎也從未存在一般,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頓飯下來,新婦與小姑竊竊密語,與阿家言笑晏晏,不時與李勉夫婦和謝候說上幾句,甚至還誇了一句“豹兒真乖”,唯獨不曾與他說過隻言片語。
飯後正夜幕初降,白日裡的暑熱沉降下去,溫度剛好宜人。偶有幾縷涼爽的晚風拂面,夾雜着東院合歡花的清香,很是怡人。
韶音酒足飯飽,搖曳前行。
李勖大步邁開,緊跟在她身後,剛想好如何開口,還未來得及說話,忽然被跟出來的四娘叫住。
四娘依舊是繃着一張小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個妹妹性情腼腆,平日裡與他這位阿兄不算太親近,偶爾流露出親近的意思,也總是局促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李勖亦不知如何與小姑娘相處,此刻見她主動喚自己,便微笑着先開口道:“今日與你阿嫂都去了何處?”
“這是我和阿嫂的秘密,不便告知阿兄。”
四娘喝了一點酒,膽子比平日大了不少,一改往日唯唯諾諾的模樣,轉而用一種老氣橫秋的口吻教訓道:“阿兄往後要對阿嫂好些,她也才比我大了三歲,比阿兄更是小了一大截,若是阿兄仗着自己的體力和年歲以大欺小,就是阿嫂能忍,我也不能忍!”
李勖頓覺好笑,瞥了眼前頭新婦的背影,奇道:“我怎麼欺負她了,她與你說的?”
“哼!這個阿兄不必知道,我想與阿兄說的是,昨日那事已經過去了,阿兄切莫再為此與阿嫂計較。阿嫂今日特地向我道歉,我看她眼下一圈青黑,顯是一夜都沒有睡好,心裡真是怪後悔的,昨日也怪我小題大做,一時沖動不願聽她的解釋,事後想來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實在不必如此。”
李勖着實沒想到那嬌蠻任性的姑娘也會給人道歉。
昨日明明已經吓得發抖,還逞強将那兩個侍女護在身後,嘴硬說要與他拼命,今日卻又主動與四娘道歉,不過一日的功夫就能與夫家人融洽相處了……她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阿兄!”四娘見李勖望着韶音的背影出神,還以為他是不信,便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嫂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昨日我去你們房裡,阿嫂還讓阿雀給我拿乳酪吃。今日出門,阿嫂生怕我緊張,一直在寬慰我、與我說話,還有……”
四娘醉後的話密得很,說到此處卻忽地打住了。
她最想說的其實還是醉香樓裡的事,阿嫂不僅慷慨大方,還文武雙全、俠肝義膽,趙化吉那兩個手下怒氣沖沖地要上前時,是阿嫂将她緊緊護在身後,神色坦然地與那幾個惡形惡狀的人交涉。
四娘不止感動,簡直都要崇拜上這位阿嫂了!她很是辛苦地忍了忍,方才沒将這一遭與李勖說了,隻忿忿道:“還有,今日阿嫂為家裡添置了許多東西,将身上陪嫁的首飾都當了,盼阿兄時時顧念着這個,莫要再欺負她了!”
……
李勖從來不曾留意過韶音的首飾,為着四娘的一番話,今晚便格外注意她的穿戴。
她今日晚飯時穿的是一身條紋間色的折裥裙,上着淺碧色短襦,外罩着件玉色紗衣,頭上梳了個烏雲罩雪般的反绾髻,上面首飾琳琅,回憶起往日好像的确是少了些,卻是不知具體少了哪幾樣。
她進屋後便去内室更衣,出來時已換了件廣袖白袍,仍是那件男子制式的寬大衣裳。她身量纖長高挑,很能撐得起褒衣博帶,着男裝時頗有些俊逸風流的神采,隻差一柄麈尾就是林下清談的名士了。
李勖有心與她說句話,她經過他時卻目不斜視,直接吩咐阿雀取下壁上挂的一架伏羲琴,十根纖指款弄琴弦,對着月洞窗顧自彈奏起來。
也不知彈的是什麼曲子,那曲調清清泠泠如碎溪濺珠,又如三月陽春少女赤足于芳草地跑跳嬉鬧,似乎甚是歡快得意。
李勖聽了一會兒,轉身入淨室沐浴,待出來時才發現床榻中間那扇半人高的屏風,不由皺了眉。
韶音一曲終了,亦往淨房而去,經過床榻時睃了他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
滅燈後,室内成了一片靜谧的深藍色,床帳未落,月光透進來,将李勖側臉的輪廓投照在半透明的屏風上,他的鼻梁挺直,與眉宇之間存在一道好看的落差,下颏堅毅而利落,整個側臉的輪廓極為英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