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啤酒兜頭淋下,即使洗了熱水澡,依然一夜無眠,方雪穗幹脆不睡了,坐上最早一班去燕郊的大巴。
有個劇組最近幾個月在燕郊的深山裡拍民國戲,方雪穗要去那裡見一個人。
頭靠在大巴的車玻璃上,方雪穗的臉對着内側,眸光死寂地看着窗外掠過的風景,沒有一絲波瀾。
京北這個地方,繁華又涼薄。
她當年在這裡讀書時,最讨厭坐黑漆漆的隧道裡看不見光亮的地鐵,最喜歡能将繁華街景盡收眼底的公交車。
京北不算小,但方雪穗熟知京北的每一處角落,她喜歡乘着觀光電梯上下中央商務區的摩天大樓,偏愛在夜色中踏着光影,漫步沿江而建的“燈火長廊”,也熱衷于閑逛隐藏在喧嚣背後的老街小巷。
從京北火車站出來去京北大學,是從五環往内環走。
沿途能看見城市發展的蓬勃脈動,高樓漸次密集,燈火逐漸輝煌,宛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現代都市畫卷。
初到京北的小城女孩,在沿路的風景看到未來的無限憧憬與希望。
而自京北城市中心燈火闌珊的酒店啟程,轉向燕郊的旅途,則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緻。
車行漸遠,城市的繁華如同潮水般退去,道路兩旁,霓虹燈逐漸稀疏,高樓大廈讓位于低矮的民居與空曠的田野。
繁華都市到鄉野深山的景象變化,快得猝不及防,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向人訴說着繁華盡散的南柯一夢。
方雪穗旁邊座位是一對情侶,男生略顯淩亂的短發下是一張充滿朝氣的臉龐。
男生得意地跟女生講:“咱去那個民宿一晚可得800,晚上有煙花看,你多拍幾張照發朋友圈。”
白T牛仔褲的女生頭倚靠在男朋友肩上,興奮地點點頭,捂着嘴笑,沉浸在幸福之中。
方雪穗無聲地勾起一抹沒有表情的笑容。
許多年前,謝梁禮在京北最豪華的半山别墅頂樓為她放了一場盛大的煙花。
夜幕低垂,煙花騰空而起,沉寂半秒,在同一瞬間猛然炸裂,将夜空裝點得如同白晝般璀璨奪目。
煙火升至頂點的那一刹那,他們在絢爛的光影中抵死纏.綿。
那些夢幻的時間裡,她真的以為自己成了同謝梁禮并肩同行的愛人。
可是後來她悲哀地發現,謝梁禮恩賜給她的奢華生活,比無根的浮木還不如,那根本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她厭惡低廉洗衣粉的劣質香精,卻對昂貴的大牌香水過敏;
她覺得帆布袋廉價沒有範兒,卻發自内心地厭惡真皮的味道;
她讨厭街邊小攤的烤串不衛生,但吃到珍貴魚子醬的時候,卻咽不下去地想吐。
本能的生理反應告訴她,她裝得再像上流人士,那些高級東西隻是浮于表面的錯位裝飾,無法真正與她融為一體。
她像一隻鬥敗的被拔光了五彩斑斓的羽毛的孤鳥簌簌發抖,任由水晶墜燈破碎的光影打落在身體上。
有人将她腦袋上最後一根遮羞的羽毛拔下,告訴她,你哪裡是跻身上流的金鳳凰,從頭到尾隻不過是隻讨人歡心的雞。
方雪穗終于不得不承認:她永遠進不去那個圈子。
謝梁禮那樣的人,他們的圈子,若是出生在,便在了,若出生不在,那擠破腦袋頭破血流也進不去。
車窗外,被風吹得壓彎了的青色稻谷,像極了她夭折的夢,在京北被天之驕子們一腳一腳踩碎的夢。
曾經擁有最糟糕開局的她,踩着謝梁禮的肩膀扶搖直上,卻在最得意之際,被打回了原型。
察覺到眼底的澀意,方雪穗立刻用手狠狠一擦,即使是掉眼淚的想法,她都不允許自己有。
她輸得如同喪家之犬逃走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至少她現在又回來了。
這世界上誰都可能是天生賤命,但她方雪穗一定不是。
她得活着,好好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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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不能随便進人,即使是山裡,劇組也在入口處設了醒目的“非請勿入”标識。
除了幾個駐紮在周圍的代拍,幾乎沒有人,偶爾能聽見幾聲鳥叫。
方雪穗下了大巴,發了條信息,順勢坐在入山口處的石頭上。
不知等了多久,終于有人出來接她,七拐八彎地将她帶到劇組臨時搭建的道具存放處。
排列雜亂的道具架上放着民國時期的軍裝、警服、旗袍,但衣物老舊,顔色過于鮮豔,角落裡堆着快要散架的黃包車。
方雪穗隻是掃了一眼,腦子裡渾然天成的小馬達滴滴響起,她立刻判斷出這個劇組,很窮。
民國戲不好拍,沒有錢的話,更難拍,極有可能拍出“辣眼神劇”。
這種劇組的藝人要麼是初出茅廬的小年輕,要麼是不溫不火的老演員,同這些藝人一起跟組的經紀人自然也處境艱難。
盤算了這些,方雪穗見到初桃的第一句話是:“我需要錢,你能給多少?”
初桃很直接地報價:“30萬。”
方雪穗搖頭:“不夠,這生意沒法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