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冷冽幹燥的晚風灌入朱黎的胸腔,像猛然咽了一大口烈酒,帶着灼熱的刺痛。
遠處隐隐吹來歌女曼妙的歌聲,不知是哪位娘娘興緻正好。
歌女唱的是京都這幾年新興的詞———正是一代詩仙小範大人寫出來的。
“醉拍春衫惜舊香
天将離恨惱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
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
征人歸路許多長
相思本是無憑語
莫向花箋費淚行
……”
夕陽一絲一絲黯淡,昭純宮内,唯有樹影寂寥。
而朱黎,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昭純宮,不帶一毫眷戀。她華豔的裙裾迤逦在染滿塵土的石磚地面上,映着斑駁的殘陽,浮華而冰冷,又莫名蒼涼。
昭純宮,不過一座冷冰冰的宮殿。況且昔日的繁華似錦,早已頹敗得不成樣子,如夜幕漸近時那一道逐漸失了日照的宮牆,光鮮亮麗的紅褪為殘存的血色。
她不願意留下。
曙光影城數年如一日地靜靜矗立在白霧裡,迎接着它的主人歸來。
朱黎換上現代的裝扮,在她平日工作的地方坐定,從書架頂端抽出一本書來。
那本書的封皮還是光鮮亮麗的,無一絲折痕,顯然是本新書。
封皮的色彩以暖色調的紅色為主,所示的場景是一紅色長廊。長廊兩側,幾株點綴滿淺粉色花瓣的桃樹,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長廊盡頭,是一個身着紅衣的女子的背影。
封皮上赫然上書幾字:
《菡萏戲浮萍》 朱黎著
朱黎滿意地欣賞着這部未完成的作品,将其翻到了“楔子”。
她沒有着急閱讀,而是拉開抽屜,找出一個三角眼鏡盒。眼鏡盒是簡約的乳白色,上頭印了一隻燙金的飛鳥。
朱黎“吧嗒”一聲打開眼鏡盒,拿出裡面那副金絲長鍊眼鏡戴上———她的近視度數很低,隻習慣在讀書的時候戴上眼鏡。
精緻的金邊眼睛,在頭頂複古式吊燈落下的燈光映照下,暈染出模糊迷離的金色光點,令人目眩神迷。
朱黎微微偏頭,推一推眼鏡,饒有興緻地盯着書頁。眼鏡上挂着的金色鍊條,随着她細小的動作輕微晃了晃。隻這一晃,金色光華便如碎星般閃爍,繁迷貴氣恰如戴着眼鏡的那人,說不盡光豔逼人。
朱黎合上抽屜,染了薔薇色指甲油的纖纖玉指,壓在書頁上,與她的目光一同一行接一行地移下。
“慶曆二年京都的冬天和往年的冬天也沒什麼兩樣,樹木早已脫下了綠色的外衣,預備着來年再繁茂一回。冷風席卷着京都的每一個角落,驅趕着人們低着頭快步走着……”
朱黎嘩啦嘩啦地翻着書,直到翻到了空白頁。
金色鋼筆不需要主人的指引與控制,便自動在書頁上自如地書寫。
一個個宛如在電腦上敲出來的黑色文字,随着筆尖一起一落,出現在原本隻是白紙的書頁上。
朱黎的金色鋼筆,可以充當無數角色。
可以是“殺手”,可以是“魔杖”;可以帶來“毀滅”,也可以給予“新生”。
它是朱黎三十餘年來行走于萬千世界時,最可靠的武器。
它,見證了“神”的誕生和成長,與無數世界的滄海桑田。
朱黎輕笑,從容地從酒櫃裡拿出一瓶香槟,為自己倒上了一杯。她的手指繞上金色眼鏡鍊,另一手将酒杯遞至唇邊,讓裹挾着搖曳微芒的晶瑩酒液,滑入自己的唇舌。
……
渭州的清晨不似京都喧嚣,反倒甚有歲月靜好之意。
皇位争奪中的血雨腥風、明槍暗箭,都無法波及這座京都南邊的第一大城。
李瑤兮昨夜和陳萍萍秉燭叙話至四更才睡,今早便一直賴床賴到了日上三竿,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窩。
陳萍萍早正兒八經地用過早膳。為不耽誤午膳,李瑤兮便隻抓了塊糯米糕,随意墊了墊咕噜咕噜叫的肚子。這幾日她疲于趕路,一日三餐經常對付着吃,如今終于能踏踏實實地坐下來吃飯,感覺真的很好。
庭院裡有棵高大的桂花樹,樹下鋪了一地密匝匝的碎金,空氣中都浮動着縷縷暗香,甜而不膩,幾乎盈滿衣袖。
“呦呵,萍萍你挺會挑地方嘿!”李瑤兮大搖大擺地往桂花樹下的石凳上一坐,道。
陳萍萍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桂花蕊,眯着眼望了眼從那點點金色的縫隙中漏下來的絲絲日光,意味深長道:“是比京都清閑許多。”
“那别回去了?”李瑤兮趁熱打鐵。
渭州嘛,不僅氣候不錯,且雖然沒有杭州繁華,可經濟水平在慶國已經算是名列前茅。
要是真讓陳萍萍在這兒定居下來,守着這一方莊園一株桂花樹,等李瑤兮把慶帝、神廟和莫比烏斯系統通通解決,也不是不行。
當然,李瑤兮猜也能猜到,陳萍萍不會願意。
其實她很想知道,一個局足足布了二十年,陳萍萍,會不會累?
在累的時候,他又會幹什麼呢?
在李瑤兮想入非非的時候,陳萍萍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蜷起食指,輕輕敲在了她光潔的額頭上。
李瑤兮充滿抗議神色地擡頭,雙臂交叉在胸前,噘嘴問道:“幹嘛?”
陳萍萍好笑地幫她揉了揉額頭,道:“又瞎想,我怎能離開京都。”
“哦……那也不能動手啊。”李瑤兮壓下内心的失落,嘀咕道。
她起身折下一枝桂花,拿在手中閑閑把玩一陣,忽然有了個絕妙的點子。
她将桂花枝放在石桌上,又把上頭的葉子盡數擇去,接着手便如閃電般襲向陳萍萍的發髻,拔下了他束發用的簪子。
陳萍萍發髻盡散,發絲如水般傾瀉而下,微微錯愕地盯着李瑤兮。
李瑤兮的手指柔柔緩緩地穿過他半白的頭發,靈活地重绾了發髻。又以桂花枝代簪,固定住了他的頭發。
那枝頭點綴的一簇簇金黃色小花,宛如點點細碎的灑金,出現在陳萍萍髻上,倒和諧無比,将黑衣為他帶去的沉郁氣息沖淡了幾分。
陳萍萍下意識地摸着那枝桂花,仿佛撫上深秋最後一點熱烈而燦爛的秋陽。
“美人合該配嬌花,”李瑤兮雙眼眨都不眨地盯着陳萍萍,一歪頭,輕佻和調笑神色便漫出眼底眉梢。“這才叫花面相映。”
她湊近陳萍萍鬓邊,作陶醉狀地閉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歎道:“好香!”
天邊雲卷雲舒,偶有風過,吹動了那無形的清甜桂香,讓馥郁的氣息流轉于二人之間。
陳萍萍大抵覺得李瑤兮色眯眯的樣子很好玩,彎起眼睛笑得愉悅。
真奇怪啊,李瑤兮心想。笑起來這麼好看的一個人,為什麼被說成惡鬼呢?
轉念一想,世人誤解陳萍萍好像也不是沒有益處。至少,沒人會和她搶天底下最好的陳萍萍了。
李瑤兮得意無比,為自己優秀的投資眼光感到慶幸。
直到午膳時,那枝桂花也沒被陳萍萍拿下去。
老仆人見了,先是錯愕,然後便偷笑。
秋季是一年中物産最為豐富的時令。桌上數道菜肴中,嫩藕鮮脆,菱角脆甜,魚蝦也是又大又肥,皆為清新爽口之物。
李瑤兮隻顧埋頭吃飯,陳萍萍則用清水和皂角淨了手,專心緻志地剝着面前的紅菱角。
他的手法甚娴熟,幾下便剝去深紅色的皮,隻剩下裡面潔白的菱肉。等李瑤兮差不多吃完飯,他竟已剝了一盤出來。
李瑤兮剛吃完碗裡的米飯,一擡頭,就看見陳萍萍舉了一枚色澤雪白的菱角,面前兩個盤子裡,一個裡面盛滿菱角,另一個裡面則滿滿當當地堆着紅色的果殼。一紅一白,對比十分鮮明。
李瑤兮失笑,一口銜住那枚菱角,匆匆嚼了咽下。
“甜的!”
她與陳萍萍目光相觸。陳萍萍會意,又遞過去一枚菱角。
他的身影被包裹在燦燦流光裡,就像他的人生從來便是如此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