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霍家的。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邁步的動作遲緩而無力,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隻有一成不變的噼啪雨聲在她的耳邊回響。
忽然,手腕被人拉了一把,她茫然回頭,隻見程笑憂心忡忡地抓着她的手,嗓音是刻意壓低了的柔軟:“地上很滑,小心些。”
她愣愣地低頭,這才發現自己前面橫着一大灘濕黏的黑泥,要不是程笑拉住了她,這無知無覺的一腳踩上去,輕則摔個狗啃泥,重則也逃不過滑進旁邊臭水溝的命運。
一想到臭水溝,宋辭頓覺心如刀絞。壓抑的情緒翻湧起來覆水難收,她猛地彎下腰,痛極了似的捂住肋骨,嚎啕大哭:“為什麼……她才十六歲!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好東西她沒有見過……”
她肩膀抖動的頻率近乎痙攣,程笑撐着傘擋在她的頭頂,嘴唇下意識地動了動,“輪回轉世”和“因果善惡”的理論在他喉間滾了兩圈,随即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對于失去親人的生者而言,每句安慰都是在向她剖開血淋淋的現實,一遍遍地提醒着她,對方是因為住在沒有茅房的破土屋裡而死,是因為這場雨這條溝而死。
而這并不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十六歲小女孩種下的因,她卻為此承擔了無妄的惡果。
這實在是太殘忍了。
最終程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不動聲色地在身邊設下結界,然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直到耳朵因為缺氧而嗡嗡作響,宋辭才漸漸止住哭泣,極緩極慢地擡起頭來。
天色已經大亮了,白茫茫的積雨雲織成了無邊無際的網,她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空茫的天穹,接過程笑手中的油紙傘,一言不發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回到宋宅,宋辭随手把紙傘扔到一旁,從庫房裡找出一把鏟子,而後走到院中的桑梓樹下,扶着樹幹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乳白色的雨霧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裙,她卻渾然不覺,隻握着鏟子一下又一下地刨着樹底的泥土。
很快,樹下就多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小坑。宋辭從懷中取出小布包,顫抖着手指揭開絹布,最後看了一眼那隻手镯,随即再次包好邊角,放進土坑裡,又一鏟一鏟将它埋進地底。
做完這一切,她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了,鬓發淩亂地貼在臉上,發梢還在不斷地往下滴水,手指和膝蓋糊滿了濕泥,整個人仿佛在泥地裡滾了一圈。
她就着跪姿轉過身,手中緊緊地攥着那把鏟子,眼皮被暴雨淋得隻能掀起一半,目光卻灼灼如有火燒。
她動了動唇,一字一句道:“我想學仙術。”
說完,她俯下身就要磕頭。
程笑趕緊上前攔住了她。
“我們家拜師學藝不興這套。”他扶起宋辭,強行從她手裡抽出那把鏟子,推着她往水房走,“先去換身衣服,别着涼了。”
宋辭還以為他是反悔了,抓着他的袖子不放,讷讷道:“……師父。”
程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語氣輕松道:“也不用喊師父,隻是教你點皮毛,能夠修煉到哪一步,還要看你自己。”
他給宋辭關好房門,将髒兮兮的鏟子洗幹淨後放回原位,再轉身時臉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來。
程笑生于經濟社會高度發達的和平年代,即使經常抱怨社畜生活水深火熱,但那充其量也隻是理想豐滿而現實骨感的郁郁不得志。
此時乍然得見真正的生存危機,他心裡的震撼和悲怆不比宋辭少。
“凡人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程笑望着灰沉沉的天空,頭一次思考起了哲學問題。
張從雲走到他身邊,也望向遠處松竹掩映的青山:“神仙也一樣。”
随後兩人便沒再交流,一同站在檐下看着雨珠落在大地上,整個沙澤郡仿佛被拖入了無止盡的潮濕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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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宋辭一反常态,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練功,一直到月挂中天方才回屋睡覺,刻苦程度連經曆過高考的程笑都自愧弗如。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卷王。”程笑接過她刻好的符咒作業,提前給她打預防針,“你不會是想修成大宗師,然後複活霍小娘吧?這個可是連神仙也做不到的噢。”
“我知道。”宋辭放下手裡的刻刀,短短數日她的虎口處已經磨出了繭子,“我以前沒什麼想法,就是活一天算一天,至于現在……我得帶着小娘的那份好好活着。”
她轉頭看了一眼院中的桑梓樹,低聲道:“而且你說得對,我不能總是依賴你們。等到哪天你們也走了,至少我該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程笑十分欣慰地點了點頭,把她刻得歪歪扭扭的符咒扔到旁邊,一拍案面,相當霸氣地說道:“今日教你引氣入體!”
兩個時辰後。
程笑回到堂屋,往小案邊一倒,腦袋磕在案沿上,一臉生無可戀地問道:“她真的是仙宮選中的人嗎?”
雖然要求一個從沒接觸過仙道的凡人一飛沖天是絕無可能的,但沒天賦到宋辭這個程度也是世間罕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