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盯着眼前的青年很久了。
盡管雨夜朦胧,她那雙老眼昏花的眼睛還是能看出,眼前的少年,白白淨淨,五官俊麗,好看的緊。
她歎了口氣。
就是可惜,那麼好看的一人,腦袋卻不怎麼靈光。
婦人一把抹去額上的水珠,指着漏水的房檐不耐煩道:“老弟,我都說了好幾遍了,不僅是我家,就是這整個陳家村,都沒有你說的什麼鹿茸人參燕窩,你到别處去吧!我這還趕着補屋子呢!”
見婦人下了逐客令,方遠仁愈發焦急:“大娘且慢,實在不行,羊奶牛奶什麼的都可以,我——”
密集的雨聲蓋住了方遠仁後半句逐漸小聲的話。
外頭瓢潑大雨,卷起的風很快就吹滅了屋内唯一的一點光源,四周一片漆黑。
婦人跺了跺腳,啧了一聲:“趕緊走吧,跟個落湯雞似的,诶,你那懷裡鼓鼓囊囊的,藏什麼好東西了?”
方遠仁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可雙臂卻緊緊交疊在衣襟的位置,似乎在護着什麼東西。
一定有貓膩。
見狀,婦人也不急着逐客了,審問道:“老弟,裡頭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是不能給你點吃的。”
方遠仁被她盯得發毛,将懷裡的東西護得更緊,朝後趔趄了一步。
一道銀蛇劃破天際。
刺目的閃電讓婦人激動無比,又啞又尖的聲音吓得方遠仁一激靈。
“綠毛!我看到了綠毛!你小子,竟然藏了一隻綠頭鴨!!”
方遠仁看着猛地沖進雨裡的婦人,白着一張臉解釋:“不是,這不是,這是——”
衣襟裡的綠頭鴨被颠的不舒服,發出了幾聲不滿的嗚咽,将更多的青綠軟毛探出了衣襟。
饒是被雨淋了個透,婦人也能看出這些軟毛的光滑與柔順。
“還說不是!啊?這不是綠頭鴨是什麼?”
“老弟,我都已經一年多沒吃過肉了,别說什麼雞鴨鵝,就連貓和狗,路過我們這個村,都得被吃的個屍骨無存,就你抱着的這個東西,它都散發着肉味,”婦人陶醉地吸了一口氣:“我聞到了,是焖鴨掌炖鴨肉涮鴨腸老鴨湯的味道。”
……
口齒這麼伶俐的嗎。
方遠仁向左一個跨步再次躲開婦人的圍堵,卻不小心踩在了爛泥上,重心不穩,松開的衣襟裡掉出了一條手臂。
一條白白淨淨的手臂。
想起志怪小說裡,凡人看到精怪後的反應,方遠仁忙道:“不是,大娘,您聽我解釋!”
按照慣例,方遠仁以為這位大娘馬上就要吓得昏過去,或者是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可她隻是愣了一瞬,接着就是莫大的喜悅。
“鴨子精!!”
“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鴨子精啊!這肉,得多鮮多好吃啊!”
……
方遠仁閉上了嘴。
還解釋什麼啊。正常人會覺得鴨子長手嗎?
那隻幹枯皺皮的手如願以償地扯開了方遠仁的衣襟。
婦人盯着她的饕餮盛宴,呆滞了。
一個白白軟軟的小孩正伸長手臂摟着方遠仁的脖子,轉過腦袋,奶聲奶氣:“我不是鴨幾。”
鴨子竟然變成了人。
婦人瞪大了那雙渾濁的雙眼,不可置信:“不是,你怎麼一頭綠毛?”
婦人問的詫異,崽崽也詫異。
他抓着自己及肩的頭發,又對比了一下方遠仁的,有些懵,又有些委屈:“我怎麼一頭綠毛?”
“啊這個,”方遠仁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打了個哈哈:“出了點意外,哈哈,沒事,會變回來的。”
崽崽不開心,崽崽鬧:“我不要綠頭!”
“好好好,”方遠仁連連安撫,好聲好氣地應下:“等我們找到地方住下來就立刻想辦法,好嗎?”
“好叭。”崽崽不怎麼滿意地點了點頭,扒着方遠仁的衣襟,小聲嘀咕着:“餓了。”
“好,馬上就有吃的啦。”
他一邊安撫着有氣無力的崽崽,一邊看向臉上逐漸寫滿“我都懂”的婦人,臉色微紅:“這是我的——”
後面的字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他低下頭,吐出一口氣,終于說了出口:“我兒子。”
婦人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哎喲了一聲:“行啊小老弟,沒看出來啊你是給人當小相公的,能理解能理解,本來嫁進門的也就沒什麼地位,還生了這麼個綠——”
她瞥了崽崽幾眼,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哎,也是個可憐人。”
“算了,我家也确實沒什麼吃的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拿個饅頭,就走吧。”
婦人恢複了腿腳不便的樣子,顫巍巍地推開門,慢吞吞地從屋裡拿出個又冷又硬的粗面饅頭,放在了方遠仁白淨的手裡。
揭不開鍋的村子裡連個包食物的油紙都沒有,一放到手上就被雨水打濕不少,方遠仁哎呀了一聲,急切又小心翼翼地放到崽崽面前,商量着:“星洄,先将就着吃吧?”
大概是餓極了,崽崽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将就的樣子,迫不及待地把整張臉都埋進了濕潤的饅頭裡,他正準備張嘴咬下,一隻三爪的尖銳爪子猛地一抓,将那個珍貴無比的饅頭,踹到了水裡。
粗面饅頭滾到黃泥地裡,很快就面目全非。
崽崽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扒了扒方遠仁的衣襟,确定到嘴的饅頭真的沒了後,氣的眼眶泛紅。
一隻雙頭黑翼鳥飄在半空中,扇了扇他的翅膀:“不好意思,腳滑,沒抓準。”
它仔細地揩了揩翅膀上殘留的面粉,黑羽隔着幾尺指着崽崽:“我要抓他來着,這破雨。”
婦人在一旁尖聲驚叫。
方遠仁淋了一晚上雨原本就不怎麼好看的臉色更加慘白。
他一下就認出來了,這鳥名為黑喙,普通精怪,法力低微。這要是以前,這鳥看了他都得繞路走,現在好了,虎落平陽,竟然敢到面前來挑釁了。
但是氣勢上不能輸啊,萬一運氣好,把它吓跑了呢。
方遠仁冷道:“區區林中精怪,也敢在此放肆。”
黑喙詭異地笑了兩聲,朝着崽崽的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陶醉道:“這可是萬年一見的溯芳木,神木啊,聞上一聞,可抵得上一整年的修為,要是能被煉化,為我所用——”
方遠仁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