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尼羅河正閃爍着粼粼金光。
二人心照不宣地走向了河畔,金色的沙漠在挨近尼羅河之處也蜿蜒展開了帶狀的綠洲,深棕色,濕潤的河灘,紙莎草郁郁蔥蔥,長至半人高。
擱淺在岸邊的木舟翻倒在石灘上,斷裂的木闆在經年累月中風幹成一觸即碎的幹木,一如當年,她在這裡出現。
燈火通明的街道在背後越行越遠,面前侍女的背影随着步履微微晃動,他開始回憶起了并不遙遠的童年,那還是個無憂無慮,調皮搗蛋的孩子,在這裡撿到了無名異族女子的故事。
那天,陽光缱绻,河面閃着細光,下埃及特定的五旬風裹着微鹹的氣息拂過紙莎草叢,吐着傘狀穗花的植物随風搖曳,就像今天一樣
他隻有十歲,還在跟着神官們學習操控石碑的魔法,這天是久違的休息日,在瑪娜的糾纏之下,還是中級神官的馬哈德帶着他們來到了皇宮外短足。
他跑在前面,瑪娜在後面追着,馬哈德大聲喊着他們。
他突然停下了,像是注意到了什麼,朝前方快步走去
前面的紙莎草突然凹陷下去一小片,他撥開那些長莖的簇生植物,一個衣着奇怪的女孩靜靜蜷縮在上面,聽到了動靜,她好像恢複了點意識,朝他的方向緩緩擡起頭
——那是一張異族人的臉,疲倦地不可思議,沒有埃及人那麼刻意的五官,膚色也沒有那麼深,
他很确信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臉,這樣烏黑的發絲,這樣無望的漆黑雙眼,可是在心靈深處,一股久違的熟稔伴随着一絲痛楚悄悄漲潮,就好像在街上偶然遇到了一位原本再也不會相見的故人,一股複雜的情緒蔓延開來,
他先出口問道,情不自禁,
“你叫什麼名字?”
對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人,第一個問題居然是詢問名字似乎有些莽撞,可是他就是想知道,宛如急切要确認些什麼。
她凝視了他好一會,缺水的雙唇蒼白無色,她也許在思考,眼睛流露出久别重逢的苦澀,但是很快回答了他的問題。
“……茜弗斯…….我叫茜弗斯。”
他還想問什麼,她卻繼續呢喃着,聲音虛弱,飄渺地有如河畔穿過的微風,紙莎草花并不甜蜜的香氣蕩漾開……
“你的西西弗斯…….永遠為你而來的….永受輪回之苦的罪人……”
…….
“今年收獲節這番石榴還不錯,甜的胰島素有些失調了……”
意識歸來,侍女已經自顧自毫無形象地坐在了河灘上,一邊剝着石榴一邊嘀咕着他聽不懂的話。
他朝她走了過去,一眼就看到那過于豪邁的坐姿,皺眉,
“你給我坐好!”
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茜弗斯放下了二郎腿,接着盤腿坐了起來,侍女特定的服飾攤開,露出裡面她自己縫制的白色短褲
——埃及人是不會往衣服裡加這些的,也不知道是異鄉的習俗還是她的奇思妙想,總之從剛認識她起她就雷打不動地穿着這些多餘的布料,甚至不管埃及的溫度如何高居不下,
她曾經驕傲地跟他展示,
“這樣做什麼都很方便了!側翻旋轉都小意思,埃及人為什麼都不穿這些的,難道這麼喜歡胯下生風的感覺?阿圖姆你這小短裙裡也中空嗎?喂……你别走啊!”
…….什麼回憶扯到了這家夥就是讓人火大啊,這家夥在他面前居然能這樣不講禮儀,雖然她一直沒個正形,可是現在真是越來越随心所欲了,他壓低聲音,幾乎咬牙切齒,
“這裡可是底比斯!”
“底比斯?怎麼了…違反了哪條禁止暴露的法律?”
語氣散漫,她甚至變本加厲地撩起衣擺,往裡面扇着風,白亞麻的布料随着動作掃開,與埃及人截然不同的淺色大腿晃悠着。
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黑了臉,他擡手做出要去抓她的動作,侍女趕緊擡手擋住,氣氛又一次凝固了,
“裝什麼正人君子,埃及人不是很開放嗎?我看見奴隸光着屁股蛋都沒人在意啊…….”
她往他手中塞了半邊石榴,試圖緩和氣氛
“就算是神官在夏天也會穿的很性感呢,簡直大飽眼福,肌肉猛男什麼的……夏利姆最強壯,賽特的肌肉線條最好,不過我這裡第一名的還得是馬哈德,最勻稱!”
王子握着石榴的手暴起青筋,誰問她了?
“少說這些有的沒的!”
“啊……小王子你的話……”一如既往地當做耳旁風,茜弗斯目光透着憐憫,“這幾兩肉……還是多吃點乖乖長高吧!”
“…….”
……他捏緊了手裡的石榴,可憐的半邊水果已經被擠的爆出紅色的汁液,黏糊糊的汁水沾滿了他的手,
“…….我果然是太縱容你了,茜弗……”那雙酒紅眸子眯起,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總管應該教過你,對王族不敬會是什麼下場。”
他平日并不會拿身份來壓她一頭,就算是在這個等級森嚴,階級明确的埃及,血統就是最好的權力證明,他也并不會因此而感覺有多高貴,尤其是在這種無知無畏的家夥面前,
“怎麼會忘?抽筋?還是扒皮?或者被拔掉舌頭?”
“原來你知道。”他說道,“選擇一個吧,茜弗斯。”
“好啊……”咯咯笑了起來,侍女并不在意,
“三個一起上吧,小暴君,然後把一團血肉模糊的茜弗斯懸挂在城門上曬成臘肉幹,再讓西蒙在旁邊宣布!這就是法老王的乳母,因為不尊重王所以被處于極刑……”
她清了清嗓子,“為了體現王至高無上的威嚴!從即日起,所有比法老王高的男子都應本着敬畏之心自覺削掉高出來的那部……哎喲!”
小石子終于忍無可忍地砸在了侍女的頭上,肆無忌憚的侍女随即抱頭鼠竄,王子的臉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甚至看不清表情,他從屁股下面的河灘摸起一塊,追了上去。
“我錯了!我錯了!别拷打我啊王子!”
因為對方怎樣也正經不起來,王子好不容易燃起來的管教之心也随之宣告失敗,到最後演變成了侍女不停躲閃,兩個人在河灘上打打鬧鬧的鬧劇,追着跑着又一同躺倒在河灘上,
“……真是…….”阿圖姆躺在河灘上,張開雙手,看着天空,“……為什麼你從來不擔心呢?”
“…….什麼?”
“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擔心呢?”
廣闊無垠的碧藍天空,也在夕陽下染上赤色,從尼羅河的邊緣渲染,擴大,好似被劃拉開一道傷口,血液在河水中擴散,交融……直到被逐漸溶解在夜色的混沌之中,
“…….你難道當真不知道現在的情況麼?不像看起來一樣那麼和平繁榮,父王已經無力回天了,而邊界魔物伏擊村莊的事件層出不窮,我知道,一定是哪裡出問題了……”
他側頭看着這個沒有個正形的侍女,她還仰倒在河灘上躺屍
“……..底比斯的皇親國戚們還在每夜縱情聲樂,醉生夢死,而邊境的平民卻在流離失所,生靈塗炭,神官們也許知道些什麼,他們對我卻守口如瓶,避而不談,”
那雙偏紫紅,猶如石榴石或者上好葡萄酒的眸子劃過一絲沮喪,
“但是,我想拯救他們,拯救那些流民,我未來的子民,如果不做些什麼,隻能看着他們永遠籠罩在災難之下,直到整個埃及也在所難免…….”
想着剛剛路過街道那時喧鬧熱鬧的場景,神色各異的埃及人民正在為了自家的晚餐而逛着選購,在一聲聲讨價還價與吆喝聲中,午後那淡淡的陽光模糊了街景
阿圖姆神色不禁緩和了下來,一旁的侍女也一改嬉皮笑臉的模樣,沉默了下來,他抿起了唇,半晌才輕歎一聲,
“…….你能理解嗎?”
…….難道我不能理解嗎?侍女神色自若,陽光正好從身後投來,直直落在王子的側臉上,溫暖的光線為少年鍍了一層赤金,他古銅色的側臉,處于少年與男人之間,尚未完全硬朗的五官,精神與生理上的蛻變都在這張臉上顯現,
這樣的臉,她已經看了無數遍了,從他還是個肉乎乎的小毛頭,或者豆蔻年華豐神俊逸,意氣風發的少年,抑或是如今,即将踏入青年時期,因為職責而不得不戴上沉重面具的他…….
難道我不能理解嗎?我都已經目睹了無數次你的成長,你的死亡,也目睹了無數次這個國家遭受着生靈塗炭,無法逆轉,無力改變,一切皆已成定局,你以為我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命運?你以為我不能理解嗎?
她心裡如此腹诽,卻沒有說出口,隻是笑着,看着他
“明明你也看得到,這個國家如今正動蕩不安,未來并不會一帆風順,明明我們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而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能這樣……”
說到後面,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混亂了,眼神裡帶着他自己都沒發覺的迷茫與依賴,西蒙神官,父王……周圍人日複一日的教誨讓他過早就明白了王子這一身份的特殊與尊貴,與權力束縛捆綁的,就是那沉重到讓人有些窒息的責任……
她歪着頭,細細打量着他,
聽着她那平穩的呼吸,他第一次産生了一種慶幸的情緒,慶幸這個家夥還在他的身邊,不管是無憂無慮的童年,或是如今暗潮湧動的如今,她一直都在,她一直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模樣,她永遠這麼活蹦亂跳,仿佛苦難無法擊垮她…..
……或者,她已經無條件接納了所有苦痛了呢?
沒來由的,他心裡又如此想道,她的那雙,漆黑無望的眼睛……
“你怕了麼?”輕輕地,她問道,“你害怕啦……小王子…未來很痛苦喲,長大了的世界不是下賽尼特棋那麼簡單的喲。”
他那雙紅眸顫了顫,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侍女已經坐了起來,抱着雙膝,将頭搭在膝蓋上,一雙眯起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全然不知自己說出了怎樣的話
“你又在捉弄我嗎?茜弗。”他也坐了起來,壓低了聲音,“我是不會害怕的,”
“…….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子,我會保護所有人的。”
王子的側臉在夕陽下染上一份堅毅,語句确定而沒有任何動搖,微風吹拂他那頭火焰一般的頭發,金色,閃電狀的劉海輕輕揚起,帶起梯形的黃金耳墜叮當作響……
是的,是的 ……就跟很多次,很多次一樣,為了這個國家,為了你的子民,而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她的手在河灘上摸索着,觸及到了他的指尖,一把握住,她的手心牢牢貼着他的手背,微熱的溫度,伴随着那細膩的觸感,透過肌膚串接了過來,少年心一抖,她的指腹還有常年活計留下的細小薄繭,如今正輕柔地,緩慢地揉捏着他的手指,像是安撫,又像是回憶……
“我都會相信你的…..阿圖姆…..不管如何”他聽到她這麼說道,
晚風吹着紙莎草東倒西伏,她的聲音隐入了風聲中
“……哪怕已經到了最艱難的地步,我也不會懷疑你的,你對于…..這一切的決心,這一切的執着……這一點永遠不會……”
我又怎麼會懷疑你呢?如果已經知道前路既定,也會奮不顧身的決心……我已經目睹過太多次,又怎會無法相信呢?
周而複始的片段回憶在腦内深處閃爍,男孩死去的模樣,鮮紅的血将深紫的鬥篷染成混沌的漆黑,那紅眸不複光彩,暗淡了,失去了所有希望……
她沖他微微笑着,死水的眼睛眯着,帶着一種無望。
“……..”看着她,不知道為何,他有時就能從她的臉上讀到一種奇怪的情緒,比悲傷更釋然,比憤怒更平靜,複雜而又苦澀
…….在很久以後,直到那個漆黑宛若末日的夜晚,世界都在無法遏制的力量下湮滅成灰,他面對着那不可目視的神明,才明白過來這股他總是能在她眸中捕捉到的情緒究竟是何物。
那是對于自身命運無能為力,深沉無垠的絕望。
……反握住她的手,阿圖姆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樣的手握着卡牌也許會非常賞心悅目,他将茜弗斯的手攥緊,深淺不同的膚色緊緊交彙,他注視着那深邃的黑眸,一股奇異的沖動,想撫平她那緊皺的眉頭,展開她的笑顔,盡管她并沒有皺眉,甚至眼角帶笑
“…茜弗,我會保護所有人,也會拯救所有人。”
包括你,他在心裡想道,我也會保護你,拯救你….想讓你從這無能為力的命運中解脫出來,想讓你不再痛苦,
盡管冒出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轉過頭,熱烈宛若岩漿的赤光讓他眯了眼,他又成了那個剛毅果斷的王儲,侍女看着他的背影,眼底一片柔和,哪怕所有命運,一切注定的結果已然在六年前就已經注定,
她仍然…會看着他邁向并不美好的終點,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