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墨蘭與盛纮的關系已恢複得七七八八,到底有真情在,又有長楓和‘修行’的林噙霜說好話,墨蘭便又成為盛纮珍愛的女兒。
經過幾年長進,墨蘭想從盛纮處得到的早已不是名貴的衣服首飾,她想更大膽一點。
盛纮适應汴梁官場後,從容悠閑了很多,能夠抽出時間與長柏長楓下下棋。墨蘭主動為父兄備茶,為此,她苦練出一手點茶的好技藝,便是最有見識的盛老太太也挑不出不足。
次數多了,墨蘭難免會到前院書房,主要是盛纮有些離不開女兒這份手藝,喝慣墨蘭那白如牛乳、雲腳細膩的茶,哪還喝得下冬榮的茶?
能常常看到妹妹,長楓很高興,但長柏總覺得不舒服,倒不是對墨蘭有意見,主要是儒禮講究内外有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書房裡總是議政論政,墨蘭耳濡目染久了容易生亂,失了婦道人家的本分。
盛纮還是非常重視嫡長子的,也因此減少了傳喚墨蘭到書房的次數。那段時間,墨蘭手不釋卷,終于在一本古書上找到了有用的隻言片語。
‘(顧若璞)所著《卧月軒文集》,多經濟大篇,有西京氣格。常與婦女宴坐,則講究河槽、屯田、馬政、邊備諸大計……’
具這本書所記載,某朝某代,士人視不受教育的閨閣女為‘有愧家聲’,主張‘學以聚之’‘淑善其身’,因此有許多閨閣詩人名揚天下,有名李清照者,号易安居士,曾作‘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等千古名句,為往來千年士人所仰慕!
不知為何,在這個世界,墨蘭竟從未聽說過!
真是怪哉!
總之,墨蘭将這本殘破的書視作瑰寶,倒背如流,并憑借此與長柏論辯,最終勉強取得了進入書房的資格——隻能看、聽,而不能說、寫。
即使如此,墨蘭也接觸到了更大的世界。
原來莊學究講過的《鹽鐵論》隻是冰山一角,墨蘭在盛纮的書架上看到各地邸報、軍事地圖,還有某些抄送的奏折,越來越多人名出現,他們都是本朝的文武大臣。
墨蘭靠這些文字,還有父兄口中的隻字片語,漸漸拼湊出他們的模樣,他們昂首闊步屹立于朝堂之上,而她便如窮巷中的老鼠,偷窺着不屬于自己的光耀——
可是,為什麼呢?
如果女人也能科舉取士,為官做宰,那是不是就不會有‘平生心性多豪傑,辜負雄才是女身’的遺憾了?
她忘記這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抑或是她自己所作,不然為何能訴她心聲?
“如果我是個男人,如果我是個男人,”墨蘭念叨兩遍念不下去了,沒有如果,她是女人。
她生來就是女人。
那一刻的絕望,墨蘭一生都記得。
此後數月,她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似乎日子也沒什麼不同,周圍人都沒察覺到一部分她已經死了。
那部分她再次複活是在一場宮廷混亂中。
當然,那是好幾年之後,眼下墨蘭隻知道父親因立儲波瀾而戰戰兢兢,風雨将來,整個汴梁都聞到了變天的氣息。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又是一個新年。
這一年,除夕才過,雪剛停,齊衡便上盛府拜年,不多時,盛老太太的舊友餘老太太也帶着孫女嫣然上門來了。
男女賓客同列堂上,中間以一道屏風分割,男女主人待客的歡聲笑語交相輝映,既熱鬧又喜慶。
盛纮拉着齊衡和長楓大談王羲之的書法,直言自己最愛‘平’字,齊衡卻有不一樣的見解。“要說用筆最好,還是這《平安帖》上的‘安’字,”一抹淡綠的裙角滑過,讓他的話停頓了一下,“衡兒揣摩至今,都寫不出王右軍的三分風骨。”
一個儀容出衆,氣質不凡的少女奉茶,她指若青蔥,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優雅,顯然是做慣了。
齊衡側身,低聲道,“多謝四姑娘。”
墨蘭微颔首,旋即對父兄笑道,“墨兒愚見,墨迹駿逸首推‘平’字,粗細合宜則看‘安’字,可要論這《平安帖》中最富趣味的還得是‘載’字,寫得平正不難,寫得險絕也不難,最難得是平正中險絕,王右軍所寫的‘載’橫筆無一相同,縱看又不呆闆,真正是妙不可言!”
這番言論很新奇,衆人都沒聽過。
長楓開玩笑,“妹妹這樣說,我可就更不敢練了,免得寫不好羞憤難當。”
“你那是太懶!”盛纮瞪眼,“要多學學你妹妹的勤勉!”
他雖這樣說,卻笑意不減,其實長柏長楓的學問都不錯,墨蘭也文采風流,頗有靈氣,作為一個父親他當然很驕傲。
墨蘭靈光一現,湊趣地奪走長楓的茶杯,引得盛纮哈哈大笑。
長楓作勢跺腳,堂上又是一陣笑聲,和樂融融。
作客來的餘嫣然好奇地往外望,隻看見如蘭抱着王大娘子的腿昏昏欲睡。
她有點豔羨地對明蘭道,“盛伯父真是開明,還許你們姐妹随他應酬,與外客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