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一抹嘲弄之色溢出嘴角,趙明州道:“說得倒比唱得好聽,你問問那驢車上的死人,看他們清不清淨,圓不圓滿?”
“嗡嘛呢叭咪吽,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居士又何須執念于此?”大喇嘛低聲道。
“驢車上身死之人今日得脫輪回,入涅槃道;城中屠戮之人造下殺孽,終有報應。貧僧能做的,唯有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能救一人……便是一人了。”
大喇嘛的聲音溫柔和緩,聲調也無悲無喜,讓趙明州原本躁動不安的心逐漸平複下來。
她不再反駁,隻是默默跟在大喇嘛的身後,踏着驢車辘辘的節奏,向城外的西南方走去。
走了約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刺鼻的焦糊味讓趙明州不由得蹙起了眉頭,這不詳的味道讓她聯想起揚州城中慘絕人寰的景況,下意識地擡起了頭。
前面不遠處,一座如同小山一般柴堆正在燃燒着,熊熊火焰将幹柴燒得劈啪作響,騰起的煙塵宛若一條沖天直上的黑蛟,将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與悲怆的人世相連接。而那柴堆之中燒灼的,竟是難以計數的屍體。
驢車停了下來,趕車的僧人們開始動手将車上的屍體一一搬運下來,投入火堆之中,化作新一輪的燃料。那蒸騰跳躍着的火焰,如同那揚州城中的瘋狂一樣,似乎永無止境。
趙明州怔怔地看着,渾然不覺自己正大張着嘴,如一條離水的魚,一隻喪家的犬。大喇嘛回過頭,平靜地看了趙明州一眼,雙手合十道:“鋒刀之下,血流漂杵,揚州城外還有四處這樣的京觀,今日之殺孽,天地同悲。”
“*的。”趙明州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罵了一句。
這是什麼狗日的世道。
趙明州和大喇嘛并肩而立了許久,直到驢車上的屍骨都被投入火中,方才長歎一口氣,問道:“大喇嘛,你認不認識朱由榔?”
話才出口,趙明州便後悔了,一個滿人的喇嘛,又怎麼會識得一個明人的小王爺?果不其然,大喇嘛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貧僧不識。不過居士若是尋人,而居士所尋之人也能逃脫今日之劫難,不妨向南去尋。”
“向南……”趙明州擡起頭,眸光一亮。
——沒錯,是該向南!那朱由榔最後都逃到緬甸去了,不就是南邊嗎!
“多謝。”趙明州一拱手,也不多做停留,拔腿就走。她心中裝着妹妹般般,追風逐浪,踏平山海都不過咫尺須臾,自然沒有更多的時間同那大喇嘛交談。可那大喇嘛的目光,卻黏着在趙明州挺直的脊背上許久。
他是順治皇帝欽賜的數名劄薩克達喇嘛之一,身份貴重,這也是那牛錄額真見到他就氣焰頓消的原因。他禦賜的身份并不代表他政治上的傾向,相較于肆意屠戮的滿人,處于砧闆上的漢人更能赢得他的同情。
因此,當他看到趙明州肩上扛着的男孩兒時,他就決定出手帶趙明州出城。那男孩兒其實早已經醒了,滾燙的淚水順着睫毛傾倒而下,打濕了男孩兒的黑發,也浸透了趙明州的衣裳。然而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處于高度戒備狀态的趙明州卻毫無察覺。
劄薩克達喇嘛雙手合十,低聲頌念:“嗡嘛呢叭咪吽。”低垂的眼睫之下,藏着平靜而沉默的悲憫。
曾經寬闊平整的官道上,肩抗男孩兒的趙明州一往無前的大步走着,數座山梁後,一輪紅日躍然東升。趙明州擡起手,微眯着眼睛,看向那渾然不覺人間疾苦的太陽,冷漠輝煌。而那同樣的光彩,此刻也灑在趙般般,或者說朱由榔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