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嶽被謝三賓請進書房的時候正是夕陽西斜,暖洋洋的光彩從雕飾精美的窗棱間流瀉而入,在一塵不染的地面上氤氲成一片瑩亮的湖泊。齊白嶽嶄新的鞋尖正踩在這片光的湖泊的邊緣,鞋面上繡的小獅子如同活過來一般。
“世伯,您叫我?”齊白嶽的聲音很輕,帶着未長成的少年特有的綿軟。
謝三賓聞言擱筆擡頭,滿面笑容地朝着齊白嶽招了招手:“來,白嶽,看看世伯這字。”
齊白嶽乖順地靠了過去,微微探身看向書桌上鋪開的宣紙,隻見上書三個大字“江南好”。
“江——南——好”,齊白嶽讀了出來,下意識地接續了一句:“風景舊曾谙……”
謝三賓長歎一口氣,瘦削的胳膊攬住了齊白嶽,溫和而憐惜地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是啊,風景舊曾谙,若是揚州城沒有出這檔子事,正該是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時日啊……”
齊白嶽鼻子酸了酸,垂下了頭。
隻聽謝三賓又道:“也是苦了你與你那堂兄阿州,诶,你那堂兄休息得如何?”
提到趙明州,齊白嶽繃緊的小臉兒上露出一絲溫和的松動。來拜訪謝三賓之前,他繞到趙明州所住的廂房,扒着窗台朝裡看了一眼。趙明州怕是累狠了,鞋都沒脫,臉朝下趴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聲打得震天響,哪裡還有一絲半點女孩子的矜持。
“堂兄正在房裡休息,我沒敢吵他。”
謝三賓呵呵笑了:“是了是了,莫要吵他,這女子的覺啊素來比男子的要長一些。”
齊白嶽一怔,呆呆地轉頭看向謝三賓笑得春風拂面的老臉:“世伯,你在說什麼?”
“還跟世伯裝傻呢,你那堂兄阿州,明明是女子啊!”謝三賓笑得更暢快了,他頗為理解地勸慰道:“我明白你們的心思,生逢亂世,自然是男子的身份更安全些。可你們現在不用怕了,到了世伯這兒,世伯說什麼也會護着你們二人周全。”
謝三賓一邊說,一邊偷眼觀瞧一旁站着的齊白嶽,少年的頭低垂着,隐在暮色的光影裡,看不清表情。
“賢侄啊,你天資聰穎,你那阿州……呵呵,阿州堂兄也是眉眼清秀,留在世伯身邊,正是親上加親呐!這樣的時日,你一個孩子,她一名女子,世伯怎麼舍得讓你們吃苦呢?我那苦命的齊軒賢弟,也能放心了,你說是不是啊,白嶽?”
尾音輕輕上揚,讓本就低沉顫抖的嗓音聽上去更加的慈祥,仿佛一個鋪滿了蜜糖的陷阱,散發着甜膩而卑劣的香氣。
“親上加親——”少年重複着謝三賓的話語,慢慢擡起了頭。少年的臉上有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襯着他精緻如工筆畫的眉眼,顯現出奇異的光彩,如同短刃上的寒芒。“那白嶽替阿姊,多謝世伯照拂。”
是夜,月明星稀。
躺在雕飾華美的架子床上,趙明州翻來覆去折騰着。下午昏昏沉沉睡得久,現在反倒跟倒時差一般睡不着了。臉埋在柔滑綿軟的被褥之中,趙明州不由得回想起這一個多月來風餐露宿的日子。她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在一張正兒八經的床上休息過了呢?現在的她竟然已經不習慣這種充滿安全感的厚實柔軟了。
趙明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附身在朱由榔身上的般般過得怎麼樣,那小王爺必定過得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吧,再不濟也比她強……
朱由榔,這個名字不知被她在夢裡念了多少遍,她發了瘋地想要知道這個小王爺如今的下落。然而,在踏進寄園的一瞬,她便打消了立刻詢問謝三賓的主意。她并不信任這個所謂的齊白嶽的世伯,在那雙洋溢着熱情笑容的小眼睛裡,她似乎能讀出某些潛藏着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