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蘇篇】
頌雅小居[64]。
陽光穿過竹葉間的間隙,投射進裡屋。
被陽光打擾了的百裡屠蘇,揉了揉眼睛,眨了眨眼,瞧見天已經亮了,且似乎也不早了,遂推了推睡在身旁的陵越,聲音中還帶着些許剛剛醒來的綿軟:“師兄,該起了~再不起,就會耽誤給師尊拜年[65]的時間了。”
許是陵越也被陽光給打攪了,但又不願意起床,被百裡屠蘇一推,也就睜開了眼,醒是醒了,但并沒有要按照百裡屠蘇意思起床的意思,反而是緊了緊和百裡屠蘇十指交握的手,一個翻身将上半身壓在了百裡屠蘇身上,下巴搭在百裡屠蘇的肩頭,沖着百裡屠蘇的耳垂,傳遞去又燥又熱還很暧昧的氣息:“昨晚...是不是我不夠努力?你竟醒的這麼早?”
百裡屠蘇真是受夠在歸隐以來陵越的這般行徑,不耐煩地推了陵越肩頭一把,聲音中也含着些許愠怒[66]:“師兄!”
平日裡這般也就算了,竟在今天要去拜訪師尊這麼重要的日子裡,還這麼世俗[67],真的是...
百裡屠蘇對于陵越這越活越回去,越活越似玄古居時期的行徑,感覺到後槽牙癢癢。
一不小心把人給逗炸毛了,陵越隻好直起身子來,按着百裡屠蘇的肩頭,捏了捏,有幾分安慰百裡屠蘇,讓百裡屠蘇息怒的意思。接着,才拉着百裡屠蘇一道起身,一邊拿下衣架上百裡屠蘇的衣服遞給百裡屠蘇,一邊又取過自己的衣服打理,打理間,還沖着百裡屠蘇微微勾起嘴角,讓百裡屠蘇安心:“放心~我都準備好了,更衣之後就可動身。”
再看一眼外邊兒的天光,百裡屠蘇一邊系着中衣的帶子,一邊又往他們所處房間的東廂房[68]看了一眼,似乎沒什麼動靜,有點兒擔心今天的行程:“玉泱他們那邊,和我們一起過去?”
他一點兒也不想耽誤去拜訪紫胤的時間。
并且,這麼多年了,紫胤的仙蹤根本就是無迹可尋,就好像紫胤憑空人間蒸發了一般。
若不是收到太虛宮的來信,他和陵越根本就不知道,紫胤究竟身在何處。
不僅僅是确确實實的沒有找到人,還是連傳聞都沒有聽見。
這些年來,每年都想和紫胤團聚,每年也提前将紫胤曾經的居處一一走過,但沒有一次碰見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和陵越都完成了對天墉城的責任,也完成了當年要踏遍萬裡河山的諾言,還為天墉城培養了下下任的掌門和執劍長老[69],也該到了和紫胤一般歸隐山水間的境地。當年決定歸隐的時候,此處便是他和陵越一同看中的地方。此地環境清幽,竹林陰翳,還有流水潺潺,恰好是溪水的源頭,還有一汪深潭,帶着洇洇的藍。夏日涼爽,冬日溫和。很适合隐居的地方。
剛開始來到此處,或許是感覺到一切就那麼塵埃落定,如此相守的日子十分不真實,還一度十分恍惚,後日日交纏,似乎這般便能證明着彼此确實存在。待得最初的那種興奮與歎惋過去之後,他和陵越也回歸了平靜。白日裡,一道鑽研劍法,一道看日出日落,一道聽溪水潺潺,去感受曾經一直都覺得是很奢侈的日子,十分珍惜。夜裡,仰躺在竹椅上,看星空浩瀚,聽陵越講星象,講風水,講分野[70],又或一杯薄酒,敬昨日黃昏。
時間長了,這般平淡的日子本也是修行之人的常态。但曆經世事沉浮,總歸還是有幾樁紛擾,心下仍舊的,還是很世俗的,難以放下。雖然對于修仙之人來說,執念或許是高階進境的最大魔障。但仍舊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放下。曾經,陵越也做過開解,但始終覺得若真的在這一具身體裡什麼念想也不剩了,不若行屍走肉嗎?雖然心裡明白,其實陵越也一樣,也有放不下,但陵越放不下的就日日夜夜都在陵越的面前,而他放不下的,卻是童年缺失的記憶,缺失的一份道歉,缺失的某種延續[71]。
自回到天墉城,再到後來的江湖漂泊,再到目前的歸隐,他似乎是那個天道的棄兒,總是無法見到紫胤。尤其是聽說在他回天墉城之前,不管是陵越,還是玉淩玉泱都見過紫胤,這麼一份遺憾便變得尤為顯眼,就像是在白練上暈開的一團墨迹,黑白之分,對比鮮明。他很想念紫胤,也很希望能夠以韓雲溪的身份,再喊紫胤一聲伯伯[72]。
現在這個機會那麼難得,若是帶着徒弟走,少不得有耽誤時間的意外發生,譬如賴床什麼的。雖然現在這倆親傳徒弟年紀也不小[73]了,但就...
想起以前的某些事,百裡屠蘇是真的擔心,去晚了,失了禮數,會讓紫胤不高興。
在他的印象裡,紫胤是極為重禮之人。
他...本身已有諸多對不起紫胤,便更加不想在這麼細枝末節的地方增添‘罪責’了。
可百裡屠蘇不明白的是,其實哪怕是把今天的除夕給耽誤了,隻要有玉淩和玉泱在,玉泱說上兩句甜話,撒個嬌什麼的,紫胤是鐵定不會怪罪他們的。而若是玉淩玉泱不在,被責備肯定是在所難免了。
陵越對此是絲毫不擔心,輕輕拍了拍百裡屠蘇的肩,讓其坐下,取了木梳給其打理的同時,也給了非常肯定的答複:“自然。”
事實上,陵越是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并不是為了安慰百裡屠蘇。
他的這倆徒弟是絕不會在拜見長輩這麼一件事情上失了應有的分寸。畢竟,這倆的規矩都是他親自教的,雖然不如曾經他教給百裡屠蘇的那麼複雜,那麼冗長,但也教的非常的标準,無論何時都能當得起有“君子風範”四個字。
雖然這倆有時在他面前也有脫線的時候,但他在接手這兩個徒弟的時候成熟了很多,心态也更平和,心中不再為了自身希望達成的某種目的而刻意顯得很好相處,刻意地去展現那種容人的雅量。在接手大的那個時,他就已經變得真正穩重起來,真的能夠容忍自己的徒弟還有犯下那種啼笑皆非錯誤的時候。雖然犯下那種啼笑皆非的錯誤的,往往是小的那個。
在以往帶着屠蘇的時候,那時的他還很年輕,還很鋒利,心中能夠容下的,真的僅僅隻有百裡屠蘇一人。
什麼天下?
什麼掌教之位?
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
也不知那些年究竟是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何為天意難違,竟還想跟天意抗争?
他所争取的一切的一切,隻為他可以護住百裡屠蘇。
後來,真正走上了掌教之位,一點一點地将天墉城帶向那個在世人眼中最為輝煌的時刻,見到民不聊生,見到戰火[74]之下的滿目瘡痍,他才發現原來這世上不隻有心頭的那一顆朱砂痣,不隻有朝朝暮暮,還有天下蒼生。在經曆了戰火的洗禮之後,他完成了最後的蛻變,也懂得了曾經紫胤的種種苦心。自然,在接手大的那個時候,是真的能夠出師之人。而小的那個,确實也因為種種,待他比大的那個更加寬縱一些[75],才養成了許多壞毛病。但無傷大雅,且也能夠似一面鏡子般,映照他曾經的少年意氣,更能警醒他曾經的荒謬[76]。
後來,遇見了仙蹤難覓的紫胤,這倆小的竟和紫胤這般幾百歲的老人相處十分愉快[77],紫胤還遣了青冥叔叔日日下廚,做的全是曾經燕國皇室中流行的吃食[78],不消幾日,這倆小的都被紫胤的各種投喂給喂的胖了一圈兒。
那般被老的小的晾在一邊的感覺,真挺凄涼的。但又不能去說什麼,隻能是睜着一雙眼睛幹看着。[79]
尤其是玉泱這個臭小子,鬼精鬼精的,不僅讨得紫胤的喜愛,還讨得紫胤身邊所有劍靈的喜愛。那張嘴,平日裡不怎麼甜的,到了紫胤那裡,簡直就跟蜜糖不要錢似的。那般場面,也真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再加上,這臭小子以前是常常纏得玉淩沒辦法,隻能滿足他的要求。這下子,有師祖了,那纏人的功夫有了施展的餘地了,黏住紫胤就不肯撒手。
可那時的玉泱已經不是小孩了啊~完完全全的一個成熟男子,但還是跟個讨長輩歡心的小娃娃似的。
紫胤[80]對這兩個小孩也是疼寵得很。都不知已經幾百年沒去過劍冢,沒有開爐鑄劍了,但為了這兩個小孩,還親自鑄了兩把劍,送給這兩個小孩。
哎~自己都沒這待遇。
紫胤估計是完全不知他鑄的劍,在市面上那都是頂級的孤品,價格高到真的是傾家蕩産都不一定買得起。[81]
竟就這麼随意地給這兩個小孩了~
哎~還有送出的玉簪、玉佩等等等等。
分明不應該吃這兩個小孩的醋,可這真的很難很難心如止水。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隔代親。
當這倆臭小子在那麼放肆地享受着紫胤的關愛的時候,怎麼會知道,作為他們師父的自己,曾經真是在紫胤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被訓了也隻敢跪着認錯[82]。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果然,小輩什麼的,總能比這卡在中間兒的好。這卡在中間兒的,不就是被壓榨的命麼~
送劍、送玉佩也就算了,還帶着這倆小的到處去玩兒,今日是探秘神農架,明日是拜訪太華山。也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真的是山山水水都被他們給遊遍了。
再一想想自己被鎖在天墉城,面對堆積如山的折子的那種日子,真的是除了心碎,還是心碎。
若不是後來天墉城确實有事,該當回歸,這倆小的一定在燕山樂不思蜀了!原本自己還想兩個小的都帶回去,但玉泱那個臭小子也忒能撒嬌了,就站在紫胤身後躲着,拽着紫胤的袖子嘤嘤嘤,死活不肯走。這種情況,自己又不是沒有看人臉色的本事,當然是隻能把玉泱留下了。
這個決定,紫胤和玉泱都很滿意。
這種感覺也是沒誰了。
等着把天墉城的事情處理完了,那臭小子還沒回來。自己隻好遣玉淩過去,把玉泱帶回來。結果,玉泱沒回來,玉淩也沒回來。别提自遇到紫胤以後,自己對這倆就知道黏紫胤的家夥兒是有多麼心累。尤其的,玉泱更是紫胤的心頭肉[83]。加上這家夥兒也忒能讨人歡心,他們湊在一起,别提多麼和諧了。算了,這種事情再多想一下,也隻會覺得嘴裡酸味泛濫,還是别想比較好~
回憶起某些往事,陵越隻覺得這後槽牙有點兒酸軟,再一想起曾經那些啼笑皆非的往事,以及因為這個啼笑皆非的往事,而得到的後果,陵越的表情都顯得有幾分慘淡:“萬一走掉了,可沒法跟師尊交代。”
百裡屠蘇看了一眼銅鏡中所映照出來的陵越的那個慘淡的表情,再聽到“走掉[84]”這兩個字,也被勾起了些許心累的回憶。
畢竟,這誰能想到,堂堂天墉城第十三任執劍長老是個沒有人帶着,就一定能夠把自己走丢的人?
這事兒真的是說出去都沒人會信,并且也太過離奇。
然而,這事兒卻是個真真兒的,沒半點兒水分的事兒。
遇到出門這種事情,最好把一定能夠找到玉泱的玉淩帶着,否則這一晃眼的,就不知道這人走丢到哪裡去了。沒有玉淩,也别想把走丢的玉泱給找到。這也真是...
雖然玉泱的确是在劍術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但這個毛病...
想起曾經的往事,百裡屠蘇的秀眉輕微蹙了一下,老感覺在玉泱總是走丢的這個事情上,在他未知的年月裡,跟陵越有着脫不開的關系:“...玉泱這走丢的毛病到底是怎麼得上的?”
百裡屠蘇這問題,問得陵越十分尴尬。
他怎麼知道玉泱這毛病是怎麼搞上的?
這事兒,也是當時他派遣已經将禦劍之術駕輕就熟的玉泱去采買的時候,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