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在百裡屠蘇的放空之中,悄悄溜走。
再一次,老付也不問他,直接給他送來了水和酥餅。
百裡屠蘇默默接過,再次啃了起來。
老付暫且沒走,皺着眉頭,張望了一眼祠堂。
但又迅速收回目光。
這次,他便是等着百裡屠蘇吃完之後,才收走了托盤和水杯。
夜幕降臨,涼風漸起。
百裡屠蘇瞅了那祠堂一眼,又望了一眼天色,雖然感覺到這個時候,他作為一個外人去打攪歐陽少恭祭祀不太對,但已經一天時間歐陽少恭滴水未進了。
他之前修習辟谷之術的時候,可是被折騰得挺慘。
雖說靈台是清明了不少,但那餓肚子的感覺,卻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尤其後來又被陵越給逮了,灌了好一堆藥,罵了好一通,他實在是記得太清楚了。
他是修道之人,本就練的是輕身之法,都被這人的本能折騰得夠嗆,就更别說像歐陽少恭這樣的普通人了。
加之,跟着歐陽少恭在一起,總能聽到歐陽少恭念叨一些醫理。
他知曉,不吃飯對身體的傷害有多大。
所以,每一餐都沒有落下。
不僅僅因為知曉歐陽少恭說的是對的,也因為他知曉身體壯實些會對控制煞氣有所幫助。
以往,陵越也說過此事。
他一直都記得。
百裡屠蘇正欲動身去勸上一勸,卻發覺在暗處竟然有一抹白色。
心下泛着狐疑。
輕步走過去。
卻發現是老付。
老付正站在一處不顯眼的位置,看向祠堂的方向。
百裡屠蘇一想,老付畢竟照顧了歐陽少恭那麼多年,肯定也是關心歐陽少恭的,對歐陽少恭有感情的,若是由老付去勸一勸歐陽少恭,應該比之他這個外人要好些,遂走了過去。
百裡屠蘇憂心道:“付叔,少恭他一天都不吃東西,這身子怎麼受得了?”
老付看了身側的百裡屠蘇一眼,又看向祠堂的方向,深深歎了口氣:“以往年年如此,百裡公子大可不必擔憂。今年,受了這方家大喜之事的影響,少爺也隻用跪一天便可。往年,年年都要跪三天,滴水不沾。那般時候,少爺依然挺過來了。”
聲音隐隐發顫:“隻是...隻是會大病一場罷了。今年,倒是但願莫要那麼折騰了。萬一又引發舊疾,今年又是閏八月,恐怕非得有損不可了。”
百裡屠蘇一聽有可能會引發歐陽少恭的咳疾,哪裡還想得起許多?
急忙就要往祠堂而去,将人帶去先把飯吃了再說。
這醫理他是不懂。
但他可以督促歐陽少恭調理啊~
老付一瞧百裡屠蘇要往祠堂而去,頗有這“歐陽家”的遺風,瞬間就察覺了這百裡屠蘇的意圖,趕緊攔下:“百裡公子,你這是作甚?”
百裡屠蘇回過頭來,一臉急色:“規矩難道還能比人大?少恭的身體最重要!”
百裡屠蘇如此擔心歐陽少恭,老付當然心頭也是歡喜的。
但是,這卻不是一個百裡屠蘇能夠插手的事情。
老付隻得急急攔下:“百裡公子,萬萬不可!”
“付叔,你看着少恭長大,應該很心疼他。”百裡屠蘇的眉心擰作了一團,指着那祠堂的方向,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震得那瓦上的灰都噗漱漱掉下,“那你現在是要看着他遭罪?!”
“百裡公子,歐陽家有歐陽家的規矩。”眼瞧百裡屠蘇竟然如此無禮地指着歐陽家的祠堂,極為難得的,老付冷下了不該冷的臉,“規矩是不應該比人大。但人也要遵守規矩。”
話語冷得像冰:“來者是客,還望百裡公子莫要非議歐陽府中事。”
百裡屠蘇一怔,指着祠堂的手緩緩落下。
這...
是啊~
這是歐陽少恭的家。
歐陽少恭是這歐陽家的人。
歐陽家...
當然有屬于歐陽家的規矩。
就像天墉城有天墉城的規矩一樣。
這樣的規矩,确實是應該去遵守的,也确實是不應該去置喙的。
這...
也對啊~
他隻是客人。
再與歐陽少恭的關系好得如膠似漆,也不能...對歐陽家的事情指手畫腳。
就像歐陽少恭說的,就算覺得尹千觞的那般浪子做法不對,但也無權幹涉。
這...
百裡屠蘇緩緩垂下眼,退到了一旁。
老付眼見百裡屠蘇再沒有冒犯之舉,這臉色才和緩了些。
瞧了瞧夜色,再是将百裡屠蘇深深地看了一眼,這才離了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這祠堂的門才被歐陽少恭從裡側打開。
百裡屠蘇一聽到那門樞轉動的聲音,立刻飛身過去。
隻見這歐陽少恭的那張臉白得就跟塗了一層白面似的。
吓得百裡屠蘇趕忙把人扶住:“少恭~”
“屠蘇~~”跪了一天,又滴水未進,歐陽少恭整個人虛弱得像是随時都會碎掉,但卻還是柔柔地拍拍百裡屠蘇的手背,安慰着百裡屠蘇,“我沒事,不必擔憂。”
百裡屠蘇的眉心擰成了一團,正欲說——你這般模樣,怎會沒事?
此刻,老付卻找了來:“少爺,素齋已經準備好了。”
歐陽少恭淺淺點了點頭:“嗯~”
老付也跟着上前,扶住了歐陽少恭。
慢慢來到餐廳坐下。
服侍歐陽少恭坐下之後,老付輕輕打開歐陽少恭面前的一個炖盅,又取了勺子攪了攪,将勺子放在了歐陽少恭的手邊,方便歐陽少恭拿取。
之後,便将房間留給了兩人。
歐陽少恭綿軟地拿起勺子,輕輕攪了攪面前炖盅裡的人參粥,看向身旁的百裡屠蘇,微微勾勾嘴角:“屠蘇,真的不必擔憂。喝點熱粥,歇息一會兒就能好了。”
坐在歐陽少恭一旁的百裡屠蘇緊緊皺着眉頭,簡直不懂:“少恭,你們隻是普通人,為什麼會有這麼不近人情的規矩?”
歐陽少恭看向面前的炖盅,舀起一勺,慢慢咽下:“...呵~你是說這個啊~”
淺淺歎了口氣,聲音卻在這粥的滋潤之下稍稍柔潤一些:“屠蘇,你不用奇怪。人是一種非常有韌性的物種,即使是七天滴水不進,都能姑且保有一線生機。更别說今年因着如沁和小蘭的婚事,我才跪了一天。在我進入祠堂之前,我服下過一些丹藥,能夠幫我保持精力和體力。我不會有事的。”
言罷,又舀起一勺粥來,慢慢咽下。
百裡屠蘇眉心的結雖然松開一些,但卻沒有全松,那雙杏眸中全是歐陽少恭慘白的臉,憂心忡忡:“...但你的臉色好差。”
歐陽少恭淺淺勾勾嘴角:“熬了那麼長時間,這是正常的。”
有氣無力地拍了拍百裡屠蘇的肩頭,像是哄小孩一樣,柔柔地給哄着:“好啦~沒事~我用過膳,睡上一覺就好了。”
百裡屠蘇垂下眼,抿了抿唇,又看向歐陽少恭,很是坦然與認真:“...我還是陪着你好了~”
歐陽少恭眨了眨眼,嘴角略有一絲壞笑:“這麼不放心我嗎?”
百裡屠蘇完全沒想到,歐陽少恭這般模樣,還有心思調侃他。
當即便是面色一紅,微微瞪了歐陽少恭一眼。
歐陽少恭也隻是微微笑笑,繼續把這麼一碗大補元氣的人參粥喝完。
用膳完了之後,歐陽少恭并未立刻回房,而是在餐廳之中坐着,略有些放浪形骸地将頭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略略緩了緩,才緩緩站起身來,準備回房歇息。
百裡屠蘇一瞧,趕緊站起身來,準備去扶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卻微微别過臉去,說是不用。
但百裡屠蘇卻緊緊盯着歐陽少恭的側臉。
最終還是歐陽少恭敗下陣來,讓百裡屠蘇扶他回房。
回了房,小厮也跟着來了。
服侍歐陽少恭歇下之後,百裡屠蘇趕忙去匆匆洗漱了一下,就回到歐陽少恭的房間,在軟塌上歇下。
這一晚,歐陽少恭還睡得挺沉。
百裡屠蘇擔心着歐陽少恭的情況,也隻是淺眠。
翌日,天剛蒙蒙亮。
還閉着眼的歐陽少恭卻眉頭一蹙,呼吸急促:“呼~”
臉色還隐約有些痛苦。
異常的呼吸聲一下驚醒了百裡屠蘇。
百裡屠蘇一把掀了被子,一下坐起。
踢了鞋,連忙跑到歐陽少恭的床前去,一把撩開床簾捆上。
坐在歐陽少恭身邊,連連喚着。
“少恭~”
“少恭~”
“少恭!”
然而,此刻這歐陽少恭就像是五感盡失一樣,什麼都聽不到。
那雙玉手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死死捂住心口。
難受得在床上蜷縮起來。
這看得百裡屠蘇心頭更是着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歐陽少恭的眉頭越皺越深,越皺越深。
猛然間,竟嗆咳起來:“咳咳咳~”
百裡屠蘇本欲給歐陽少恭順氣,但歐陽少恭咳得簡直就是要死不活,他連碰一下歐陽少恭都不敢,眼睛都急得紅了:“少恭,你沒事吧?”
也正是因為這劇烈的咳嗽,一下把歐陽少恭給整醒了。
歐陽少恭咳得眼角帶淚,卻還淚眼朦胧又有些徒勞地去抓百裡屠蘇的袖子,想要安慰人:“...沒...咳咳咳~”
但這咳嗽卻不放過他。
咳得更狠了。
百裡屠蘇一瞧歐陽少恭這般模樣,心都懸到了腦袋頂兒。
哪裡還管得了頭晚跟老付之間的不愉快?
立刻就沖着窗外,略提内力,大聲喊道:“付叔!”
也許,老付本來就在附近,一聽喊聲,立刻就沖了過來。
“吱嘎~”
都顧不得什麼禮儀了,那是直接推門而入。
“少爺!”匆匆而來的老付見得歐陽少恭是這副模樣,當真是心都差點碎了,“少爺,你等等,我這就去拿藥~”
慌忙地離了去。
又匆匆歸來。
将一隻朱紅色的瓶子瓶塞一拔,倒出一粒扁扁的丹藥來,迅速送入歐陽少恭口中。
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百裡屠蘇就那麼緊緊盯着歐陽少恭,生怕歐陽少恭會出什麼别的狀況。
嗆咳聲漸漸停了。
歐陽少恭面色上的痛苦也漸漸退了。
隻是原本慘白的臉卻咳得绯紅。
眼睛都濕漉漉的。
老付見狀,趕忙遞上手絹兒。
歐陽少恭緩緩爬起來坐着,拿過那手絹,背過身去,拭去眼角的淚。
“...好了~吃了藥就不會有事了~”緩緩回過身來,拉住百裡屠蘇的衣袖,弱弱地道。
剛一說完話,又忍不住地虛虛握拳掩唇,咳了兩聲:“咳咳~”
百裡屠蘇見狀,心都緊了:“少恭~”
歐陽少恭緩了緩,這才擺了擺手,氣息還有些不穩,眼中尚有疲憊:“屠蘇,到底你是醫者,還是我是?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情況,你就别擔心了~”
有些氣緊,連忙喘了口氣,又道:“今年已經算是很輕松了~隻是年份不太好罷了,有一點點引發舊疾才咳得那麼厲害。過兩天就好了~”
百裡屠蘇隻覺得歐陽少恭這是在安慰他,眼中痛色分明。
歐陽少恭略帶委屈地看過去:“真的~沒騙你~”
百裡屠蘇垂眸一想,覺得在煞氣這件事上,歐陽少恭幫了他許多,他也應該知恩圖報,擡起頭來,卻又不太确定歐陽少恭是否會接受,這話都說得有些底氣不足:“...少恭,你...我為你運功吧~”
“百裡公子,萬萬不可。”老付眉頭一皺,連忙攔下,“少爺的咳疾成病日久,病情複雜。這藥的藥力也峻猛,可遭受不起此番折騰。少爺服藥之後,隻要休息好了,過幾日是可以康複的。”
百裡屠蘇根本不信。
歐陽少恭輕輕拉了拉百裡屠蘇的衣袖,有些無奈地道:“付叔說的是真的。你别擔心了~”
百裡屠蘇忖度半晌之後,給歐陽少恭掖了掖被子,最終選擇退而求其次:“...這幾日我就在你身邊,你安心養病就是。”
歐陽少恭淡淡地笑了:“好~”
随後,歐陽少恭就在老付的服侍下去沐浴。
百裡屠蘇也回房換了身衣服。
之後,兩人在餐廳相遇,一道用膳。
這幾日,百裡屠蘇都很擔心歐陽少恭的情況,幾乎是寸步不落地跟着。
搞得歐陽少恭都笑話他,又不是伺候月子。
然而,百裡屠蘇卻并不知道什麼是伺候月子。
又給歐陽少恭心裡的那隻狐狸平添了一份笑料。
幾日後,歐陽少恭恢複了精神。
隻是還略略有些乏力。
主要還是在室内休息,就連藥花都隻是看着那些小厮侍弄,他出口提示兩句。
這日,歐陽少恭和百裡屠蘇在茶室對坐。
歐陽少恭将沏好的茶遞給百裡屠蘇:“怎麼樣?我說休息幾天就能好了,你還不信~”
百裡屠蘇接過茶盞,微微垂了眼:“但你那個樣子,我确實很擔心。”
耳尖不自覺地變作了绯紅。
“沒事。”歐陽少恭也沏了一杯,拿過茶盞,目含誠然。
看向茶湯,解釋得溫柔:“這舊疾複發,也就看着挺厲害的,其實完全沒有最開始的那個時候那麼厲害。你不用那麼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