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陵越原本距離百裡屠蘇最近,也未曾反應過來此等狀況。
倒是那歐陽少恭頗有膽色,竟在這種時候,破門而出,想要接下那軟倒的身軀。
方蘭生瞪大了眼,簡直難以置信。
風晴雪忍不住地捂住了嘴。
這...
當然,歐陽少恭并沒有接到那個軟倒的身軀。
他太慢了。
百裡屠蘇還是倒在了地上。
緊握着焚寂的手,也松開了。
焚寂之上那妖冶又詭異的紅光,變作了絲絲縷縷的紅色劍氣纏繞着焚寂。
兩者都掉落在了地上。
歐陽少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百裡屠蘇身邊,滿臉焦急:“屠蘇!”
然而,徹底昏迷過去的百裡屠蘇,自然是無法給予歐陽少恭回答的。
歐陽少恭又按了按百裡屠蘇的肩頭,聲音提高了八度:“屠蘇!”
正是歐陽少恭這麼一聲喊,剛好将陵越的魂給拉了回來。
陵越瞧見歐陽少恭竟然“不顧危險”也要沖到百裡屠蘇的身邊,還一副天塌了的樣子,右手拇指極為緩慢地摩挲起了霄河劍手柄上的羽狀紋。
也許是歐陽少恭的聲音很大,又也許是有其他原因,昏迷過去的百裡屠蘇,忽而睜開了雙眼。
但卻直視天空,目光離散。
歐陽少恭正欲伸手搭上百裡屠蘇的寸關尺,瞧瞧百裡屠蘇這到底是怎麼了,卻被百裡屠蘇突如其來的睜眼,搞來一愣。
正想問問,但也不過是将将張口:“屠...”
卻被一下就站立起來,焚寂就跟磁鐵般吸上手的百裡屠蘇渾身氣勁一震:“糟糕!”
整個人飛出老遠:“咳咳咳~”
狠狠摔在地上,嘴角立時就蜿蜒下一道紅絲。
陵越的眼睛微微一眯。
這是...
雖然腦子還在思考,但身子卻已經急速掠到歐陽少恭的面前去,緊緊握着霄河。
歐陽少恭有些虛弱又怪誕地看向陵越。
陵越像是感受到了歐陽少恭的目光,緩緩轉過頭來,沖着歐陽少恭搖了一下頭。
歐陽少恭皺了皺眉,又看向百裡屠蘇。
不出意外的,百裡屠蘇此刻已經高高舉起了焚寂,準備沖着陵越一劍揮下。
這次,陵越不再做“無用功”——妄圖用感情去牽拉屬于韓雲溪的理智。
隻是将霄河握緊,迎了上去。
歐陽少恭眼睛睜大,難以置信:“阿越!”
正欲伸手去牽拉住陵越的衣角,卻什麼都沒抓住。
看着這一幕,風晴雪的手心早已被汗水徹底打濕。
方蘭生的心也跟着懸到了嗓子眼兒。
原本,他其實并不理解,歐陽少恭對百裡屠蘇的看中,以及對百裡屠蘇的維護。
現下卻隐隐約約的有點明白了。
霄河不愧是神兵利器,即使是與龍淵部族采用禁法鑄造而成的焚寂對戰,倒也沒有落得下風。
此刻,百裡屠蘇已經全然沒有了出劍的章法。
一點屬于天墉城的劍術影子都看不到。
有的...是一種全新的劍路。
陵越一邊與百裡屠蘇過招,一邊也在仔細觀察着百裡屠蘇的情況。
他現在十分确定,百裡屠蘇仍舊處于焚寂的狀态之中。
所有使用的劍路,都不是天墉城的路數,也不是任何一個他所熟知的武林門派的劍路。
這是一種全新的劍路。
并且,他也能很精确地判斷——這并不是屬于韓雲溪的魂魄對劍術體悟之後所形成的更貼合自身劍意的劍路,而是屬于...焚寂的劍路。
此番模樣...
焚寂之威...
但曾經的太子長琴不是一個會彈琴的仙人嗎?
為何會這麼駕輕就熟地使用劍術?
且還遊刃有餘?
這...
難道是太子長琴的魂魄會?
這...
一時之間,陵越心頭可謂疑惑叢生。
但現在卻也不是深思的時候。
陵越繼續與百裡屠蘇周旋。
歐陽少恭慢慢坐起身來,用手背擦過嘴角的血。
伸手在地上摸索起來。
方蘭生怪誕地瞅着歐陽少恭的動作,十分不解。
風晴雪早沒了關注歐陽少恭的心思,那雙眼永遠隻會看向百裡屠蘇所在的方向。
見得百裡屠蘇揮舞着焚寂卻又全然不是天墉城劍路的模樣,寒意幾乎要将她整個人給淩遲。
終于,讓歐陽少恭還是給摸索到了一把石子。
歐陽少恭緩緩站起身來,是有些踉跄,但也勉強還行。
瞅準機會,沖着百裡屠蘇的三個要穴一擲,試圖點住百裡屠蘇的穴位,讓百裡屠蘇停下來,讓百裡屠蘇清醒過來。
隻可惜,現在的百裡屠蘇并不是百裡屠蘇。
歐陽少恭此番動作,讓焚寂立刻意識到除了面前的這個藍衣服的人可以殺,還有别的活物,而且這個活物比這個藍衣服的活物好解決。
立刻百裡屠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轉船頭,拿着焚寂,沖着歐陽少恭的方向就是一劈。
此番情形,當然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就連在跟百裡屠蘇纏鬥的陵越,也根本沒有預測到這件事。
原本陵越都以為他處在戰鬥狀态下的随機應變能力很強了,但他卻又确實在此刻沒有了預料。
一抹驚然填充在了陵越的身體裡。
歐陽少恭“當然”是反應不過來的。
仍舊還站在原地。
反應過來的陵越先是一喝:“少恭!”
繼而趕忙阻止。
然而,他能夠架住焚寂,卻阻攔不了焚寂強烈的劍氣肆虐。
劍氣仍舊波及到歐陽少恭。
就連他也被焚寂的劍氣給弄得呼吸一滞。
歐陽少恭整個人再次被波及。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
方蘭生不僅愣了,心也緊了:“這...”
陵越當然是顧不得歐陽少恭的,僅能看一眼,又與百裡屠蘇纏鬥在了一起,試圖分散焚寂對歐陽少恭的關注。
情勢幾番傳變,風晴雪也幾近繃緊的弦。
緊緊握着巨鐮的手指,不知何時令指甲陷入了掌心。
血從一絲一絲滲出,到順着巨鐮滴落在地。
方蘭生皺了皺眉。
逡巡片刻,便尋得了異樣的來源——滴落在地的風晴雪的血。
忽而意識到什麼,方蘭生推了風晴雪的肩頭一把。
但風晴雪完全沒反應。
方蘭生索性去掰風晴雪的手。
風晴雪不能再繼續流血下去,否則大家都要玩兒完。
許是此番,令風晴雪終于回了神。
見得在地的血,趕忙用法術抹去的同時,又是止血的法術,又是一個結界打算籠罩下來。
但…風晴雪的結界根本無法撐開。
方蘭生的眉頭皺得更緊。
但見得風晴雪不再流血,倒也沒有太過怪罪結界一事。
隻是确實心裡對風晴雪的不滿又上升了一個檔次。
即使風晴雪的速度再快,也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地面開始輕微地晃動,卻又不像是地震。
方蘭生身上佩戴的青玉司南佩在此刻仿若被掐住了咽喉,一瞬暗淡。
風晴雪環視四周,張開雙臂,以為是要地震,準備保護百姓。
但這卻惹得方蘭生略略嘴角下彎。
方蘭生拍了拍風晴雪的肩頭。
風晴雪狐疑地看過去。
方蘭生也不多說,指了指地面。
風晴雪一瞬明白過來,忍不住地以手掩口。
方蘭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了下去。
正當風晴雪與方蘭生之間蔓延着怪誕的安靜之時,焚寂不知為何突然安靜了下來。
但還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竟續了很大一股力與霄河相撞。
劍氣太過強烈。
師兄弟倆直接都給震暈了過去。
劍氣也波及到風晴雪和方蘭生這邊,但距離事發現場也遠了不少,這劍氣自然也微弱了很多。
察覺到這股氣流,風晴雪和方蘭生都警惕地看向事發中心。
隻見得師兄弟倆雙雙倒地的情形。
兩者都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唯有歐陽少恭還算理智。
又一次“奮不顧身”地顫顫巍巍地站起,跑去師兄弟倆身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略略有一絲茫然不知所措。
定了定神,歐陽少恭這才“撿起老本行”來——意欲給師兄弟二人診脈,但卻忽然眼睛都直了——遠處,熒光點點正迅速聚集。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歐陽少恭連忙一左一右各推百裡屠蘇和陵越一掌,神情焦急:“阿越!屠蘇!你們快醒醒!地縛靈活了!”
也許是危險壓迫着性命,即使是昏迷過去,聽得歐陽少恭這話,陵越還是勉勉強強的有了一絲遊離的意識:“呃...”
百裡屠蘇再度睜眼,但卻是黑睛中帶着茫然:“唔...”
歐陽少恭左右看了一眼,再一看那些地縛靈已然開始向着他們進發,忙而略有一絲微亂地從懷中摸出個瓷瓶來,趕忙給二人恢複體力的丹藥:“快!吃下丹藥!”
但依舊的,師兄弟倆還處于被劍氣震蕩的波及之中,難以很快收攏神思,還在茫然中。
眼瞧着師兄弟倆是這樣一種狀态,歐陽少恭看了一眼遠處的地縛靈,纖眉一皺,放棄“溫柔”,一把掰開百裡屠蘇的嘴,将丹藥直接給塞在百裡屠蘇的舌下。
陵越倒是勉強有一點點意識,隻是看着還是個呆愣的模樣罷了。
歐陽少恭對陵越,倒是沒有對百裡屠蘇那麼“強硬”。
隻是将丹藥遞到了陵越的唇邊。
此刻,陵越其實還是有一些空茫的。
但嘴唇的觸感也是将他的神思收攏的一隻鈎子。
那粒丹藥距離他非常的近。
他也能夠聞到藥味。
隻是,若要細細辨别其中藥材,在此刻卻是個難事。
尤其在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就跟被封印了似的,轉動緩慢。
不過,他的那具身體卻或許是在本身血液明黃色的加持下,以及在天墉城中各方勢力的搓揉下,做出了一個決定——張開嘴,服下藥丸。
這藥丸剛一進口,就溢出一股很難去形容的複雜味道。
很快,藥丸完全融化。
陵越吞下。
在藥丸融化的這段時間裡,陵越能夠感覺到他在逐步地清醒過來。
尤其是嘴裡充斥着一股怪味的時候,這種清醒的速度隻有加快。
模模糊糊地将之前發生的事情稍微掠過一番,陵越在心底裡皺了皺眉。
這...
為何他一點警惕性都沒有?
怎麼就這樣輕易地吞服了歐陽少恭遞來的東西?
他方才...
這藥的滋味...
有...黃芪...
好像還有...紅參...
這...
等等!
陵陽說過,青玉壇是煉制金丹的地方。
這金丹又與普通的丹藥不同。
就連天墉城内,也有金丹煉制一說。
所以...
這...
确實能夠感覺到,在丹藥的幫助下,力氣在恢複,神思在清明...
可這是歐陽少恭給的東西啊!
會不會...
其實,從踏入歐陽府的那一刻起,歐陽少恭就有無數暗害他的機會。
但歐陽少恭并未動手。
這...
一時之間,陵越内心的複雜,難用語言去形容。
丹藥的服用,因百裡屠蘇采用了舌下含服的方法,清醒和恢複速度,都是極快的。
幾乎是丹藥剛剛融化完,百裡屠蘇就緩緩坐起身來。
雖說看起來還是有些空茫的,但面色至少也恢複了些。
陵越恢複得要慢些,但還是跟着坐起了身來,隻是這眉頭卻是緊皺着的:“少恭,這...”
歐陽少恭左右看了一眼,一手搭上一人的脈,斟酌片刻,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指向不遠處,道明情況:“不知道為何,這些地縛靈居然活了~”
百裡屠蘇跟着往不遠處看了一眼,眼底一暗,又迅速将那暗色抹去,看向陵越的眼中全是擔憂:“師兄,你恢複得怎麼樣?”
即使陵越沒有見到百裡屠蘇那眸色的變換,也能知道百裡屠蘇在想些什麼。
對此,陵越隻是略帶力道地按了按百裡屠蘇的肩頭:“屠蘇,此事我來處理。”
百裡屠蘇蹙着眉,聲音中都暈了一絲急切:“師兄,還是我來吧~”
陵越忽而倒豎了眉毛,頗具威嚴:“不許跟我講條件!”
如此模樣,自是引得歐陽少恭側目。
百裡屠蘇的臉色一下衰敗下來。
微微低下頭。
緊緊抿着唇。
就在百裡屠蘇手邊的焚寂,又開始閃動着詭異的紅光。
不過,這次的紅光卻很微弱。
隻是在這黑暗之中又顯得有一點明顯罷了。
因着陵越的這麼一句話,師兄弟倆之間的氣氛變得僵硬起來。
歐陽少恭看了百裡屠蘇一眼,又看了冷下臉來的陵越一眼。
最終還是帶着有一絲尴尬的笑意,看向百裡屠蘇:“屠蘇,你剛剛...确實...”
處于焚寂的控制之下,百裡屠蘇是沒有任何意識的。
這一點,三者都清楚。
但這個時候,百裡屠蘇卻不知道之前他發狂的事情。
歐陽少恭也隻能很委婉很委婉地指了指焚寂。
百裡屠蘇順着歐陽少恭指示的方向看去,面沉如水。
陵越看了一眼百裡屠蘇那落寞又後悔的模樣,心頭當然是絞着疼的。
但他也明白,這一切根本都不受百裡屠蘇控制。
百裡屠蘇是那個不知者無罪之人。
現在,無論他的内心有多想去安慰一下百裡屠蘇,他也忍了下來。
此刻,最重要的事情還未完成。
這些事情,都可暫且放在一邊。
陵越在歐陽少恭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
環視四周。
此刻,沒了那些‘毒人’,剩下的都是地縛靈。
但地面卻在微微的晃動。
之前,他曾查閱過琴川的縣志。
琴川這個位置,不愧是富商大賈朝廷要員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
不僅僅有得天獨厚的水陸優勢,也有本身地質穩定的優勢。
此處,幾百年來,都未發生過一次地震。
如此來看,這樣的晃動,根本不是在地震。
陵越以劍拄地。
霄河劍的劍尖就那樣看似沉沉地壓在地面之上,實則隻是非常輕微地以最尖利的地方與土地相貼。
如此,最細微的震動也能毫無遺漏地傳達給陵越.
陵越細細凝神感知。
忽而,心間一沉。
難以抑制地往風晴雪的方向看了一眼。
面色也跟着沉郁下來。
歐陽少恭有些擔心地看着陵越。
陵越也隻是回過頭去,給了歐陽少恭一個安心的眼神之後,便拂開了歐陽少恭攙扶的手,握緊霄河劍,略略算過,這才飛身往前,一夫當關。
歐陽少恭雙手攥拳,擔心的目光一直絞在陵越的身上。
百裡屠蘇也跟着看了過去。
雖然陵越拿着霄河劍的樣子甚是潇灑,但...
百裡屠蘇的心頭隐約有了點憂愁。
地縛靈借着天然的優勢,本就殺不完。
那些徹底死去的‘毒人’,又在那個寨主根本無聲的笛音中,慢慢也化作熒光點點,再化作地縛靈。
源源不斷。
源源不斷。
即使是紫胤,面對這樣的車輪戰,也恐怕...
百裡屠蘇就這樣看着,看着。
陵越的每一次攻擊。
地縛靈的每一次分開,重聚。
無休無止。
無休無止。
慢慢的,百裡屠蘇的目光離開了陵越那霄河劍的殘影。
挪向了躲在陰暗角落處,倚樹而吹着骨笛的那個寨主。
木然的。
清晰的。
最後變作殘忍的。
就站在百裡屠蘇身旁的歐陽少恭,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身邊百裡屠蘇的變化。
仍舊在為陵越緊張着。
但眼睛的餘光卻早已感受到百裡屠蘇那翻騰的恨意。
心底裡的那隻狐狸晃了晃尾巴,嘴角的弧度影影綽綽。
陵越不斷地與一波又一波上湧的地縛靈纏鬥着。
雖然明知道這是愚蠢的。
但在衆目睽睽之下,這卻也是一個必然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