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把紙條原封不動放回原處,又将小鳥放走。
雙手抱臂,看着那小鳥逐漸變作小黑點,再變作什麼都看不見。
抿着唇,瞥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乾坤袋,眼眸中的光起伏不定。
到了吃早膳的時候,隻有陵越一人去了。
歐陽少恭仍舊是個手不釋卷的模樣。
見得陵越來了,百裡屠蘇卻沒跟着來,放下手中書卷的同時,有點挪耶地問道:“屠蘇呢?這是賴床了?”
陵越緩步來到歐陽少恭身旁坐下,一派理所當然:“昨晚,他太累了。”
歐陽少恭輕輕一挑眉,牙根癢癢——可不累嗎?使勁折騰了半宿,不累死才怪!
陵越有點難言地笑笑:“此事,我想少恭應是懂我的~”
歐陽少恭隻得帶着一絲尴尬,略略一笑。
幾乎就在陵越後腳而來的風晴雪,當然聽見了陵越的話。
應是頓了一會兒,将那難看的臉色收了,才進了屋:“陵越大哥,少恭,早啊~”
歐陽少恭笑道:“晴雪,快來坐下,正好可以開飯了~”
風晴雪選了個位置坐下:“嗯~”
歐陽少恭囑咐開席。
席間,誰也沒提這百裡屠蘇的缺席。
飯後,陵越對歐陽少恭道:“少恭,你可否替我配一副膏方?鎮痛力強,多添一些槐花,但卻不滋膩反而有點澀然的油膏?”
歐陽少恭喉間一梗,眼睛此刻非常想要瞥向風晴雪的方向,但...
陵越沒得到歐陽少恭的回應,還追問道:“少恭,這是不是有什麼難度?”
歐陽少恭那是難得的面色有點僵硬地笑了笑:“阿越說笑了~”
這三寸不爛之舌,在這時似乎被軟筋散所浸泡:“那個...”
陵越在這時卻十分善解人意:“抱歉,此事确實應該私下裡對你說。”
皺了皺眉:“但我确實有點擔心屠蘇因為内傷而發熱,實在是沒有注意到此事。”
淺淺抿了一下唇,有點為難之意浮現在眉間:“加之...”
尾音拖曳半晌,猶豫之色昭昭。
緩緩沉下一口氣,看了歐陽少恭和風晴雪一眼,最終目光落到歐陽少恭這裡,含着全然的認真:“我心裡壓着一件事,對這件事毫無頭緒,心下确實也沾了幾分浮躁。屠蘇那裡的情況,自也是壓在我心頭的要事。如此一來,千頭萬緒,确實有失了顧慮的地方,還請你們海涵。”
歐陽少恭此刻幾乎叫做是光明正大地往風晴雪那處看去。
此刻,風晴雪的臉色可謂風雲變幻,波瀾疊起。
但風晴雪顯然的,還是在這種轟炸中以某種準繩為判斷。
擡起頭來,和歐陽少恭的目光撞上。
但這樣的目光相撞,卻帶不來什麼漣漪。
歐陽少恭緩緩收回目光,眼睫低垂片刻後,又看向陵越:“可是...”
陵越未置可否。
歐陽少恭卻像是在這種無聲之中,明了了陵越的意思,轉頭沖風晴雪道:“晴雪,我們待會兒在茶室相聚,可否?”
風晴雪微微愣了一下,才垂眼道:“好。”
言罷,便起身離去。
待得風晴雪徹底消失不見後,陵越才淡淡勾勾嘴角:“我就說,少恭最是懂我~”
歐陽少恭有那麼一絲絲哭笑不得:“阿越,私事當真還是私講好些。”
陵越雙肩一塌,竟然眼中還有了委屈:“少恭,我與屠蘇是道侶一事,無論我是否告知與你,以你的眼光也不會瞧差了去。我與屠蘇是否同房,你也一定不難看出。如此,我們之間并無秘密可言。但...”
語氣中的委屈更甚:“屠蘇太好,若那盛開的牡丹,慣能招蜂引蝶。我若不把這花蜜給全部采了,難道真要讓其他人也在我道侶這處來分一杯羹?”
眼眸中飄過一絲涼薄:“别人是否寬宏大量,與我無關。但我定然容不下這種情況。”
朝着歐陽少恭投去求認同的眼神:“我想,少恭也應該不願其他人觊觎你的正妻吧?”
未等歐陽少恭答複,就攬了攬歐陽少恭的肩頭,看向歐陽少恭的那雙眼,是深情的,也是揉不下沙子的:“我們情同此心,不是嗎?”
歐陽少恭垂眼一想,又看向陵越,點點頭:“确實如此。”
微勾的眼角裡是歉意的笑意:“此番,是我遲鈍了。”
陵越笑笑,又攬了攬歐陽少恭的肩:“我們還是快些吧~”
歐陽少恭一瞬明了過來陵越的意思,趕忙帶着陵越去了藥房。
歐陽少恭抓藥,陵越就倚着門框,抱臂看着歐陽少恭忙碌的身影。
将藥抓齊,歐陽少恭正欲拿過精制的豬油開始調配,卻在即将拿過那隻豆青色瓶子之時,頓住了動作,擡起眼來,略略有點試探的意思:“阿越,你...似乎有點私心?”
說最後一字之時,歐陽少恭的聲音有些模糊。
若不仔細分辨,便不知是心,還是刑了。
陵越不置可否,但那雙眼睛卻雪亮得驚人。
歐陽少恭略略一怔,微微眯眼:“可是因為...小蘭?”
陵越低頭淺笑:“少恭,你覺得晴雪能有你這麼貼心嗎?”
雖然陵越答非所問,但也答案昭昭。
歐陽少恭眼睫一顫:“因為小蘭,屠蘇吃醋了,找你無理取鬧?”
陵越擡起頭來,有一半的臉逆着光,竟隐隐帶着些森然:“我愛屠蘇,無論怎樣的他,我都愛。但這是作為愛人。屠蘇也是我師弟,走錯路,做錯事,也是我這個師兄該去規範的。”
頓了一頓,又緩緩道:“那日,方公子不過好意,卻令他心生不悅。這顯然是在無理取鬧。我們與方家之間,又幾乎是世交的關系,這若結成一個結,日後又該怎麼相處?”
嘴角有了一絲涼薄的弧度:“如此,自是該使用點手段了。”
歐陽少恭垂了眼:“你與屠蘇之間的事情,的确我不該置喙。但...阿越,愛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你...”
陵越一瞬不瞬地看向歐陽少恭:“那醫者與患者之間,也是平等的嗎?”
陵越這話一出,瞬間整個藥房的氣氛都凝固下來。
歐陽少恭想要啟口,卻發覺他約莫應該是被漿糊黏住了嘴。
藥房裡,安靜得驚人。
最終,是瓶塞的微響,打破這一室寂靜。
約莫幾盞茶後,油膏制作完成。
歐陽少恭交到陵越手裡時,心有不忍:“阿越,無論你怎麼想,還是溫柔些。這種方式,雖然印象深刻,但也十分難捱。”
陵越輕輕拍拍歐陽少恭的上臂:“我知道。全天下,絕沒有人比我更心疼屠蘇。與此同時,全天下,也絕沒有人比我更希望屠蘇完美。”
将手中的罐子輕輕向上一抛,又輕松接下,按按歐陽少恭的肩頭:“謝了~等會兒我們茶室見。”
言罷,也不停留,即刻離去。
歐陽少恭負手在後,靜靜地看着陵越離去。
心底裡的那隻狐狸難得少了看戲的心思,竟那精明的狐狸眼中多了一分深沉。
“歐陽少恭”覺得,他似乎有點将陵越看不明白了。
而且,這樣一個心思玲珑的陵越,也是他之前并未真切感受到的。
這...
歐陽少恭微微垂下眼,面色有了一分沉色。
***
陵越回到屋中之時,正巧遇着百裡屠蘇艱難地掙紮起身。
陵越連忙過去,在床邊坐下,按住百裡屠蘇的肩:“趕快躺下~别亂動~”
百裡屠蘇用力的身子還有點抖,被陵越這麼一按,當然是卸了勁。
一下癱下去。
就是這樣,也不忘氣郁地瞪着陵越,卻不言語。
活脫脫地用行動控訴——我現在這樣與你毫無關系啊!
陵越淺笑着揉了揉百裡屠蘇的肩,隐約有點苦惱的樣子:“若不用力一些,怎麼洗掉酸味呢?”
百裡屠蘇一怔。
原來...
小眼神兒有點躲閃:“...你怎麼知道?”
陵越有點無奈地勾勾嘴角:“那天你若是能夠把你的目光收一收,我大概也不會覺得如芒在背。後來,你若是收一收那魂不守舍,我大概也能猜不出來。”
百裡屠蘇淺淺撇了撇嘴,卻沒說什麼。
陵越放輕了聲音:“躺好~我給你塗藥。”
一聽要塗藥,百裡屠蘇一萬個拒絕:“我沒...”
陵越不等百裡屠蘇拒絕的話說完,直接給将人點了穴:“你若不想在少恭面前丢了面子,自是全然拒絕的好。”
陵越這話,戳中了百裡屠蘇的羞澀。
隻能咬着唇,默默忍着。
但這次,忍着似乎也成了個有點困難的事情。
實在忍不了了,百裡屠蘇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陵越暫時停下動作:“疼了?”
百裡屠蘇沒做聲。
那陵越便繼續。
百裡屠蘇已經變作了死死咬着牙,雙手将枕頭死死抓住,脖子也往上揚起了一個弧度。
頸間的青筋跳動得歡實。
待得繃着的那一股勁兒卸下,百裡屠蘇一下就癱軟了身子,軟趴趴地趴在床上,眼睛裡寫滿了生無可戀。
陵越取來幹巾,将手擦拭幹淨。
又拿了張幹巾來,将百裡屠蘇滿腦門子的汗擦了。
這個時候的百裡屠蘇,頗有些像破布娃娃,任由陵越擺弄。
緩了一會兒,百裡屠蘇感到舒服了很多,卻淺淺地皺了皺眉。
陵越尋了幹淨的裡衣遞給百裡屠蘇:“昨晚确實是我有些過分了,便尋少恭做了一份效果好些過程卻不太好受的藥膏。但...”
稍稍一頓,眼神堅定中透着一抹捉摸不定的複雜:“這件事不僅僅因為你,也因為那個寨主。”
百裡屠蘇接過裡衣的手一頓:“我...”
一開口,才發覺嗓子已經啞了。
陵越倒了杯水來,塞進百裡屠蘇的手裡:“但這才是令我真正如芒在背的原因。”
百裡屠蘇大概是第一次嘗到甜味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陵越挨着床邊坐下:“抱歉,我怕失去你。這或許便是因愛故生怖。”
百裡屠蘇雖然面上染了兩分羞澀,但心間卻被陵越這話給塞的滿滿當當。
握住陵越放在床邊的手,堅定無比:“此生,我隻有你一人。”
說得堅定無比,卻全身都冒起了熱氣。
陵越與百裡屠蘇額頭相抵,嘴角微彎:“此生,無論身心,我也隻有你一個。”
歲月靜好片刻後,陵越輕道:“快些打理好,少恭還在茶室等着我們。粗粗算來,我們養傷也有些日子了。但翻雲寨的事情,卻并沒有結束。”
經過陵越提醒,百裡屠蘇才想起來那幾個收在陵越那處的禍害。
心頭有些不悅地撇了撇嘴。
他果然是被沖昏了頭腦。
竟将這等大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确實該...罰~
想到此事,百裡屠蘇端正了辭色:“師兄,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陵越坐正了身子,面色有一些陰郁:“我...懷疑,我們拿下的那個‘王’,極有可能就是晴雪口中的鑄魂石,或者說玉衡。”
百裡屠蘇眼睛睜大了一圈兒:“什麼?!”
陵越轉頭回視百裡屠蘇:“你仔細回憶回憶那天晴雪的話,再想想當天我們一起去找尋的那些線索,答案當真呼之欲出。”
在陵越的提醒下,百裡屠蘇靜默下來,将這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給大緻捋了捋,氣息微微粗重:“竟然...”
陵越的手按上百裡屠蘇的肩,待得百裡屠蘇擡起眼來,才蹙眉道:“覺不覺得有點過于巧合?”
百裡屠蘇眨眨眼,再一想起昨晚他對陵越說起的話,忽而感到寒霜滿身。
陵越稍稍松了眉心,但沒有完全松開:“别忘了,那僅僅隻是一塊殘片,還有沾染了魔氣的矩木枝。那日,我并未将話說完。我見過真正的魔,與那日那魔氣有着并不是特别明顯的差别。這其中恐大有文章。”
百裡屠蘇感到,此刻不僅僅是身披寒霜,心都好像是被扔進了雪地裡:“這...”
陵越揉了揉百裡屠蘇的肩頭,緩聲道:“你我畢竟久居天墉城那等化外之境,于這紅塵始終是個外人。此番,我們需要少恭的見多識廣,以及晴雪提供的半真半假的曆史,還有被牽扯的方家的幫助。雖然此事千頭萬緒,但也有解決之法。”
目光渺遠:“曾經,我答應你,要與你踏遍萬裡山河,行俠仗義。”
眼睫低垂,滿含落寞:“你...當年,也許将這話當做我予你的希望,又也許索性當做謊言。自我成為萬衆矚目開始,有些事便就是奢望。”
極為認真地看向百裡屠蘇,十分鄭重:“此番,可否當做你我踐行諾言?至于這遲來的行諾,賠禮便是我這一人一心一生,可否?”
百裡屠蘇心頭大震,一把抱住陵越,下巴搭在陵越的肩頭,身子微顫,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陵越也回抱着百裡屠蘇,感受着彼此在當下幾乎共頻的心跳,方覺他此刻确實在人間。
冰與火,氣息交融。
所獲得的,并不是激烈的碰撞。
而是火融化了冰的凜冽。
冰揉碎了火的熾烈。
相擁許久,兩人才漸漸分開。
陵越揉了揉百裡屠蘇的頭,淡淡笑道:“我們要再不去,少恭恐怕都要急了~”
百裡屠蘇此刻口中心中盡是甜蜜,竟覺得即使讓歐陽少恭等急了也沒關系,左右不過有點愧疚罷了。
但這般與陵越同心共振,确實令他再也不想離開溫柔鄉。
心頭雖然還回味着這種令他着迷的溫存,但百裡屠蘇還是乖乖聽話,趕緊起身打理。
陵越也沒閑着,跟着幫忙。
打理好後,兩人一道準備出門。
出門前,陵越按住了百裡屠蘇的肩,表情隐隐有些複雜:“屠蘇,此事...”
陵越的話還沒有說完,百裡屠蘇就伸手與陵越的另一隻手十指緊扣:“師兄,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此事,若不是師兄提醒,我也不會對此有什麼疑問。”
目光微微偏轉,眼睫輕垂:“...就像肇臨的事,若不是師兄逼着,我大概也無法感覺到其中蹊跷之處不止一處。我...”
擡起眼來,卻僅僅隻是看向陵越的肩頭:“今次,翻雲寨之事,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絞在了一起。要替幽都尋回玉衡的風晴雪,出身醫藥世家且本身精研醫藥的少恭,體弱卻精研園藝的方夫人,有着佛珠與青玉司南佩庇護的方蘭生,兩個劍術高強的道士,距離千裡的曼陀羅花,與鬼界牽扯的‘太陽神之父’,一段凄美卻又好像是不被世俗所看好的感情以及一個深情之人,有着指引‘黃泉路’作用的青玉司南佩,酷似‘黃泉路’的翻雲寨,詭異的南疆文字和服飾,還有那令少恭都大驚失色的人祭,奇妙的地脈流向,三昧真火也燒不盡的‘毒人’,難言的‘毒人’竟變作熒光數點,高深劍法無法搞定的混戰,幽都秘法卻能一勞永逸地甘霖垂地,距離南疆不遠的矩木,風晴雪的身份與特性,魔界的牽扯,應當是極為難以見得的‘陰陽紫阙’,出生于皇陵的‘陰陽紫阙’,始皇帝的千古第一帝陵,無法完成的宏願,師兄提及的淮南王陵與之幾乎相同的求而不得,幽都的叛徒...等等...”
眼睫輕微一顫:“...師兄說得對,一切都過于巧合。”
喉頭滾了一滾,面色微青,眼睛看向他處,聲音澀然:“...師兄,那日你定然說的是假話。陵陽絕對是你所完全信任的左膀右臂,且陵陽也不是左右逢源之人。你那日是在诓我。”
頓了一息,有點緊張地看向陵越:“...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麼事情?所以,尋我的每一次攀談都是帶着目的來的?”
陵越心下大駭,甚至是感到吃驚。
這...讓百裡屠蘇連續開大,竟還有打通任督二脈的奇效?
這...
陵越的面容難得染上了一絲不自在:“...蒲葦雖随風搖曳,但它有根。”
百裡屠蘇一下直視陵越的眼睛:“所以,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