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淩的這一番話也讓後來趕來的墨氏兄弟倆和青冥聽得清楚。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感到震撼,感到一絲悲哀與痛惜。
紫胤緩緩垂了眼,聲調沉郁:“...慧而達者,天不假年。”
慕容淩有些冷淡地笑笑:“若這一生味同嚼蠟,行屍走肉,麻木不仁,倒還不如早日歸去。”
墨氏兄弟倆和青冥瞪大了眼。
這...
紫胤一下轉過身,怒目而視:“胡鬧!”
慕容淩歪了歪頭:“我胡鬧了嗎?”
忽而又笑得燦爛:“好啦~前輩~這天墉城的事情也處理完了,咱們去打獵好嗎?現在可正是打獵的好時候~”
紫胤面色上蒙了一層冷灰,右手攥拳攥得死緊。
胸前起伏。
最終卻是甩袖就走。
他怕他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揍人的。
見紫胤離去,慕容淩就着花台坐下,悠閑地晃着腳腳。
青冥此刻有些明白,什麼叫做讓紫胤像人了。
這麼幾百年來,他還是自韓菱紗去世之後,第一次看到如此鮮活的紫胤。
論起這怎麼讓冰人火山爆發,論起這怎麼讓鋸嘴葫蘆呵斥,論起這怎麼讓靜湖若驚濤駭浪,韓菱紗算一個,慕容淩也得算一個。
墨氏兄弟倆也與青冥有相同的感受,隻是...
幾者對視一眼,都輕輕地搖了搖頭。
而慕容淩卻毫不在乎,還沖他們道:“幾位叔叔,咱們盤算盤算去哪兒玩兒吧~”
幾者忽而一點都不想理會這作死的小崽子。
統統背道而馳,送陵陽回碧雲閣。
瞧這幾者不搭理他,慕容淩也能找到樂子,将這淩雲居當做一塊未開墾的地——探險去喽~
***
待青冥等追随而走後,陵陽才緩緩直起腰身。
收了禮,斜睨着那盤棋。
隻覺得那黑白兩子變作了兩根白绫,将他的脖子纏繞。
陵陽淺淺地歎了口氣。
正在此時,青冥他們回來了。
陵陽也不想呆在此處,他隻覺得此處令他感到窒息。
很快,陵陽回了碧雲閣。
青冥和墨氏兄弟倆商量起了菜譜。
紫胤早已辟谷,但這小崽子還需要喂。
幾百年沒搞過人間煙火的幾位,左思右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去了山下,給小崽子準備晚膳。
縱使這小崽子真挺作死的,但這小崽子也讓沉寂許久的紫胤有了人氣兒,他們也感到十分欣慰。
陵陽回了房間。
一聽響動,陵雲擡眼看去。
隻見陵陽的臉色不太好。
趕忙放下筆,上前去:“發生什麼事了?”
陵陽略略咬了咬後槽牙,一人低頭悶着,走到屋子中央,盤坐下來。
背對着窗,面對着門。
陵雲瞧着,有點摸不着頭腦。
來到陵陽身旁,跟着坐下。
心下急,但又不願意逼迫陵陽。
隻是靜靜地等着。
沉默了半晌,陵陽才幽幽道:“看來,百裡屠蘇必身死于天道,大師兄必魂死于天道。”
陵雲一臉震驚地看着陵陽,張大了嘴,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緩緩回過神,這聲音都啞了:“所以...”
陵陽冷笑:“所以要給大師兄收魂啊~”
陵雲皺緊了眉,思忖半晌,有點不太确定:“用責任牽絆住他?”
陵陽看向陵雲,擡手按住陵雲的肩:“對~哪怕這是以行屍走肉為代價的~”
略略一頓,又道:“今日,我便是去看看,我這個缰繩師侄的~”
陵雲的心都懸了起來:“...他選的?如何?”
陵陽看向門扉,語氣沉淡:“不過舞象之年,卻有勇有謀。”
陵雲覺得他的心跳得有些快:“這...”
陵陽卻隻是輕輕拍了拍陵雲的肩,給陵雲遞去一個安心的眼神:“這樣也好~隻有渾身上下長了八百個心眼子的孩子才能死死拿捏住大師兄的死穴,讓他不會做出山崩地裂之事。否則,大師兄借着除妖這個借口,殉情的話,誰都攔不住。”
陵雲忍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又緩緩地垂了眼:“...你說得對。”
陵陽借着陵雲的肩站起身來,又拉了陵雲一把。
待兩人都站好後,陵陽道:“此事暫且保密。有些事情,我們還得從長計議。”
陵雲想了想,沖陵陽點了點頭。
兩者又繼續埋首于文案。
窗戶外稍遠處,從淩雲居翻牆而出,尋迹而來的慕容淩微微眯了眯眼。
嘴角微勾。
有着一絲興味。
***
紫胤回了臨天閣,來到蓮池的拱橋之上站着,希望滿塘青荷的幽香能夠給予他一絲平靜。
然而,一想到慕容淩那句——若這一生,味同嚼蠟,行屍走肉,麻木不仁,倒還不如早日歸去,心頭的火就像是焚寂業火一般難滅。
誰能想到,這麼個舞象之年的孩子會說出這樣帶着自我毀滅意味的話?
這世上,多少人為了活着奮力掙紮?
哪怕遍體鱗傷,也決不放棄。
而慕容淩...
居然被呵斥了,還能嬉皮笑臉...
這小子...
紫胤磨了磨後槽牙。
這小子當真欠收拾~
怎麼能夠...
人命是多麼珍貴。
是多麼脆弱。
縱使韌如絲,也仍舊...
就像屠蘇...
一直都在痛苦的邊緣掙紮徘徊...
卻依舊...
紫胤忽而一怔。
屠蘇他...
到底是為了什麼活着?
他明知道,對屠蘇而言,活着比死了痛苦萬倍,卻依舊執着于此。
說是為了天下蒼生。
但又有沒有哪一刻是出自私欲?
比如,對韓家...
如此,他又是否做了一回玄女?
慕容淩...
對生死這般看待...
當年,自宗煉走後,他看似是在活着,但哪怕一件極微小的事,也似拼命三郎一般的,到底是真的在想要把事情做好,不辜負宗煉所托,還是...
慢慢的,紫胤周身暴烈如火的氣息漸漸歸于沉寂。
***
待得青冥幾個回臨天閣之時,紫胤早已離開拱橋。
幾者來到廚房,瞧着這清清冷冷的屋子,都感到了一絲格格不入。
也不知這幾百年,他們又是如何适應下來的。
臨天閣的廚房,完全是個擺設,雖然一切東西一應俱全。
幾者相互看了一眼,最終都在對方的嘴角裡看到了欣慰。
即刻動起手來。
***
天墉城那是相當的無趣。
慕容淩輕巧地溜了出去。
來到天墉城後門外,隻覺得哪怕是一絲風,也比天墉城内的新鮮。
想着以後要呆在這樣一個地方,慕容淩癟了癟嘴。
踩着輕功,去了昆侖山下,到處遊逛,跟個遊手好閑的二世祖一般。
然而,這并不能慰藉到他。
路過一家飯館時,慕容淩瞧着裡面熱鬧的樣子,忽而停了下來。
要了一間雅間,臨窗而坐。
看着來來往往的商旅,琢磨着一些事。
很快,小二帶來了吃食。
慕容淩飽餐一頓。
左右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便尋了座茶樓,一邊喝茶,一邊聽曲兒。
正巧的,演奏曲目的是個胡女。
一手琵琶彈得甚妙。
慕容淩側卧在軟榻上,悠悠然晃着手中的茶盞,沉浸在那嘈嘈切切之下。
縱使隔着珠簾,慕容淩的那雙眼也十分勾人。
胡女被那樣一雙看似冷淡卻情深似海的眼睛注視着,即使穩了又穩,這手上仍是略略錯了些音。
這讓胡女忍不住地懊悔。
這人當真是...
她五歲學藝。
到了今朝,已是二十個年頭。
自十二歲登台,便從未錯過一次。
當真是這一世英名都要因這個美人兒給毀了喲~
慕容淩抿了口茶,聲音溫柔得似那貓爪兒在撓人心:“姐姐,你彈錯了喲~”
胡女呼吸一滞,原本還隻是節奏稍稍滞緩些,這下是真錯了一個符。
胡女一怔,心下暗道,真是個狐狸精~
索性停了,将琵琶放下,撩了珠簾,來到慕容淩對面坐下,将那豔麗而濃郁的深紅色面紗一摘,往那桌上一放,再執起銀質嵌滿寶石的酒壺,滿上一杯,一飲而盡:“那又如何?”
慕容淩不在意地笑笑:“美人兒即使錯了,也是對的~”
胡女倒了兩杯酒,有一杯順着桌子往慕容淩的方向上一推:“讓奴家看看公子的誠心可好?”
慕容淩一瞥那酒杯,笑得不見眼:“姐姐,加了料的酒,也算誠心?”
胡女滿不在乎:“正因為加了料,才更見誠心~”
慕容淩放下茶盞,拿過酒杯,緩緩晃着,一句胡語卻字正腔圓:“當真要本王喝?”
胡女一愣。
仔細打量起慕容淩來。
心下一驚,連忙跪坐到慕容淩身邊去,急急告罪:“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還望王爺恕罪~”
本是母語的胡語卻被那急切的心緒沖撞得如同變了調的曲。
想要讨好拿走酒杯的手,卻被擋開。
胡女的目光死死鎖着那杯酒,心都涼了一半。
慕容淩玩味地看着酒杯上的藍寶石,不發一言。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令人窒息。
良久,慕容淩将酒杯放在了桌上,一把攥住了胡女的下巴,欣賞着這麼一張絕色的臉。
兩者幾乎呼吸相聞。
慕容淩淺淺淡淡地笑了笑:“真想與本公子春風一度?”
胡女連忙道:“不想~”
慕容淩有些遺憾地垂了垂眼:“可是本公子卻想念你的美好~”
胡女根本沒有大喜過望,隻有徹骨的寒涼,眼淚一湧而出,打濕了紅妝。
慕容淩擡起眼來,瞧見胡女此番模樣,松開了胡女的下巴。
看了一眼捏過胡女下巴的手,直接抄起酒壺,往上一淋,洗去那帶毒的妝粉:“去你家主人那兒,讓他給你換個差事,我不喜歡你再這麼揮霍下去。”
眸色一冷:“紫~芝~蛇~女~”
竟然被人如此直白點名身份,胡女一下擡起眼來,難以置信:“王爺,你...”
慕容淩拿過桌上紫芝蛇女的面紗,将手上的殘液擦去:“怎麼?真當本王不理事?”
紫芝蛇女趕忙低下頭去:“是屬下有眼不識泰山,還望王爺降罪。”
慕容淩把那面紗往地上一扔,看向紫芝蛇女:“未曾怪罪你~”
伸手取過紫芝蛇女的手,輕輕撫着紫芝蛇女的手背:“隻是心頭覺得,蛇王忒沒心了,怎能讓你這樣的美人成了那帶刺的彎刀?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
聲音很是溫柔:“做了十餘年殺手,很辛苦吧?”
輕輕又按了按紫芝蛇女的肩:“我舍不得~”
紫芝蛇女抿了抿唇,微微别過眼去。
慕容淩緩緩站起身來,放下一粒銀錠,踏窗而走。
紫芝蛇女看向那枚銀錠,拿起來,将銀錠底面朝上,清晰地看見“燕坊造”三個字。
雙眼微微一眯。
又用了些力,沖着銀錠下底一推。
果然,銀錠底部露出了“洛陽造”三個字。
而刻着“燕坊造”三個字的那一塊銀塊背後,卻是一個“淩”字。
紫芝蛇女将那銀塊收好,離了去。
***
等着慕容淩晃蕩回臨天閣之時,天色早已黑盡。
然而,此刻紫胤于靜室之中修行,五感暫停,毫無所知。
另外幾位則隐去身形,就差沒把淩雲居和天墉城給翻個底朝天了。
這到了吃飯的時間,卻找不見人,怎麼會不讓人着急上火?
慕容淩本就酒足飯飽,剛好便在這臨天閣探險起來。
然而,令慕容淩有些感到沒勁的是,不知道這臨天閣裡到底藏着什麼東西,到處都是禁制和封印。
偏偏又不知道紫胤的封印是怎麼下的,當然解不開。
縱使百爪撓心,也無濟于事。
隻得是瞎轉悠着賞景了。
之前考慮着紫胤的想法,并沒有什麼心思賞景,現在左右也無事,便隻能賞景了。
當把天墉城都翻了個底朝天之後,幾者都沒有找到慕容淩。
垂頭喪氣地回到臨天閣。
心頭暗想着,該怎麼和紫胤交代,居然這小崽子人間蒸發了~
正當幾者都兀自苦悶之時,他們要找的正主恰巧就在之前紫胤站着的位置,卻不是站着,而是坐在地上,靠着欄杆,一腿曲起,同側的手肘一搭,另一條腿伸直,瞅着跟個盤子似的月亮,發着呆。
在黑暗之中,墨氏兄弟倆的眼力比之青冥要好,竟遠遠地瞅見了那白玉雕欄上有一團黑。
心中一驚,拽着青冥飛馳而去。
果然見到了慕容淩。
墨瞾雙手叉腰,一臉郁悶:“你這家夥兒跑哪兒去了?害我們一陣好找~”
慕容淩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叔叔這話委實欲加之罪~分明是你們把我遺棄在天墉城裡,這會兒又說自己勞苦功高,有道理嗎?”
墨瞾一怔,想了想,好像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但...
青冥往前一步:“遺棄?我們怎麼知道你要到處跑?回到原地,人早就不在了~”
慕容淩略略一聳肩:“我是太湖石啊?沒長腿,還是才半歲走不了路?”
青冥磨了磨牙。
墨幽瞅了幾者一眼,來到慕容淩身邊,蹲下身來:“吃飯沒有?”
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很多年沒下過廚了,也不知是不是故國的味道~”
朝慕容淩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期待地看着慕容淩的眼睛:“幫我們品鑒品鑒?”
青冥和墨瞾對視一眼。
青冥不解——你弟弟這是什麼操作?
墨瞾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估計是覺得這小崽子吃軟不吃硬呗~
青冥一陣無語。
令青冥更無語的是,慕容淩還真把手遞給墨幽,讓墨幽拉其起來。
而後,墨幽更是攬過慕容淩的腰,帶人去吃飯。
青冥臉色十分精彩。
墨瞾瞅着,虛虛握拳掩唇,嘿嘿一笑。
青冥斜睨了墨瞾一眼。
但墨瞾卻笑得能夠看見後槽牙。
青冥十分無語地别過眼去。
墨瞾收了笑,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坐在了雕欄上:“這不奇怪~咱們主人不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你又不是沒看到,夫人軟軟一句話,主人簡直潰不成軍~這玄霄跟個棒子似的一句話,主人則頗為固執地哪怕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也要硬剛~”
看向天邊的月:“隻是這小崽子沒主人經曆的事情那麼多,實在是太浮于表面了~”
青冥歎了口氣,卻沉默着。
墨瞾站起身來,拍了拍青冥的肩,而後離去。
墨幽就坐在慕容淩身邊,伺候慕容淩用餐。
雖然話是那麼說,但慕容淩的口中全是熟悉的味道,眼睛裡的光彩都亮了幾分。
飯後,慕容淩拽着墨幽,一塊兒遛彎兒。
邊走邊道:“這裡邊兒怎麼這麼多封印?那些封印之後,難道是骷髅頭?怕吓到人啊?”
墨幽有一瞬感到,他裂了。
這小子說話也忒不靠譜兒了~
說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但面上卻是個溫柔模樣:“這事兒你自己去問主人~我們也不知道~”
慕容淩撇撇嘴:“呵~要他說,估摸着得比他強才行吧?”
墨幽眼珠子一轉,高深莫測地道:“這不一定啊~要是你撒潑打滾求抱抱,說不一定就行了呢~”
慕容淩一怔。
繼而連忙去追早已腳底抹油的墨幽。
然而,慕容淩的速度再快,哪有劍靈那麼輕盈?
被墨幽戲弄幾次,分明都要抓到了,卻撲了個空,慕容淩氣呼呼地三兩下踩着輕功,坐到屋脊之上:“不玩兒了~你盡欺負我~”
墨幽停了下來,站在地上,仰頭看向慕容淩,雙手叉腰,一臉的玩味:“這麼快~就不~行~了啊?”
說完,還有點嫌棄地咂咂嘴,挑釁地揚揚眉。
那模樣是越看越礙眼。
慕容淩立刻從屋脊上飛身下來,勢要抓住這嘴壞的墨幽。
然而,就是這踏瓦飛檐,他逃他追他插翅難飛,都根本影響不到靜室。
這靜室還真像是它的名字。
靜得仿若根本不存在。
自拱橋之上離開,來到靜室的紫胤,将整個靜室的機關全部啟動。
除非是天雷所緻,否則任誰也擾不了靜室的安靜與穩固。
紫胤一步一步向靜室深處走去。
原本,臨天閣是沒有靜室的。
當初修造臨天閣之時,天墉城第六任掌門等人所考慮的都是要怎麼修造臨天閣才能對得起紫胤的仙人身份,卻并未考慮其他。
入住臨天閣後,紫胤不欲修煉之時擾動到其他劍靈,這才修造了靜室。
靜室一路向下。
最深處是在山腹之中。
此刻,紫胤要去的,就是這處。
啟動機關,一展四尺厚的鷹紋石門緩緩朝着左右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