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閣的宴席皇帝準備得充分,結束得卻倉促。
小太監們動作何等利落,那宮女尚未斷氣就被擡了出去。哪怕是地面讓魏初覺得刺目的鮮血也很快被擦洗殆盡。
就如同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衆人很快散去,隻有季玖領了命留在瑞雪閣盯着嚴修給拓跋汮施針。
老太醫年紀雖大,可拈起針的雙手卻四平八穩。三下五除二被扒幹淨的拓拔汮很快被紮成了一隻滿身銀針的刺猬。
拓拔羽萍通紅的雙眼中滿是防備,一瞬不瞬地盯着嚴修的動作,仿佛隻要他有一個不對,便要立刻将這弱不禁風的老者送上西天。
嚴修的小徒弟打完下手,十分有眼色地給季玖搬了把椅子。季玖坐沒坐相,卸力倚在椅背上,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樣,竟比軟榻上那隻刺猬更虛弱了幾分。
“公主不妨歇歇。”季玖間或發出一兩聲咳嗽,咳完看着西羌小公主緊繃的肩背,開口道,“嚴太醫乃是太醫院院判,醫術在整個太醫院都是數一數二的,公主大可放心。”
拓拔羽萍置若罔聞。
季玖自讨了個沒趣兒,識趣地閉上了嘴,不說話了。
還是雷慧茂緩了緩神色,不欲将氣氛搞得太僵硬,于是開口道:“公主憂心太子殿下,心情不好,九殿下見諒。”
“見諒見諒,好說好說。”季玖十分好說話,擺了擺手,毫不計較,沒有半分皇子的架子,“不過公主一直這麼盯着嚴院判施針,不知道的還以為公主對中原醫術也略通一二呢。”
前方那個身影終于動了動,回身怪異地看了一眼季玖,用她音調生硬的漢話道:“你們中原的醫術我不感興趣,我們西羌的巫醫相比起來厲害多了。”
“是是是,你們的巫醫堪稱神醫,可比我們的太醫厲害多了。”季玖不欲争辯,順着她的話回道。
語氣敷衍,跟哄小孩似的。
拓拔羽萍瞪了他一眼,心知此人沒臉沒皮,自己在他這兒即便是嘴上功夫也讨不到好,于是閉了嘴不欲再理會他。
季玖卻仿佛不曾看見她的眼神,露出一個笑來,就跟那些讨厭的大人逗弄小孩兒,見小孩兒反應與自己預料的分毫不差的那種得逞的笑那般令人生厭。
“巫醫是神醫,巫藥便是神藥。若想殺人時便可殺人,若不想殺人時也可救人。”季玖笑眯眯地問道,“對不對呀?小公主?”
魏初一語不發地跟在宋意禾身後回了雲光殿。
宋意禾清楚她并不習慣繁瑣的衣服與首飾,就吩咐侍女替她除去。殿内溫暖如春,魏初坐在梳妝鏡前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卻覺得有寒意透過大殿的縫隙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讓她無處可躲。
她見過在西北至寒的冬日因衣不蔽體被凍得僵硬的屍體,也見過在溫暖明媚的夏日因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屍體,那些屍體曝于荒野,來來往往的行人早習以為常,甚至都不會多看一眼。
他們能夠活下去就已經十分吃力了,再分不出多餘的心力去關心與他們毫無關系的一切。
魏謙帶着她将那些屍體收殓,沒有過多的錢替他們置辦一副哪怕最便宜的棺材,就尋一處人迹罕至之地将他們草草下葬。
“這世道如此。”沉默地将屍體埋葬後,魏謙終于開口,“他們或許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隻是這世道無情,他們活不下來。”
她本以為,見慣了人世無情,她早不會因為無關之人的離去動容。
原來并不是。
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卻在她面前轉瞬便沒了。
侍女拿過魏初進宮時的衣服要替她穿上,等了半晌,她卻并不擡手,好奇擡眼看去,隻見她眼神木然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意禾接過衣服,揮揮手讓侍女退下,待到沉重殿門打開又合上,她才将衣服披在魏初肩上,輕聲問她:“吓着了?”
魏初回過神,聽清她問的什麼,搖了搖頭。
她年紀太小,哪怕已經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可她在想什麼,宋意禾依舊一眼就能看穿。
宋意禾雙手搭在魏初肩上,一雙手白嫩纖細,一看便知是經過精心保養的。可很久以前,這雙手也曾執過長槍布滿老繭,曾在硝煙四起的戰場上拉起過受傷的同袍,也曾幹淨利落地斬下過敵人的頭顱。
她看向鏡中的女兒,少女容色鮮豔,與她有着幾分相似,卻比她多了幾分青澀稚嫩,卻少了當年的自己曾有過的少女的灑脫與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