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城郊客棧幾乎被斷斷續續的雨水澆了一整日,整個客堂裡都是木頭潮濕的味道,夾雜着門外随涼風飄進來的泥土味,晚甯覺得倒也安神,因為并不是淋着雨聞到的了。
緩和的氣氛下,她擡眼偷偷瞄向顧言。
一群侍衛模樣的人将數十個匪寇帶走之後,這男人轉身便賠了店家一錠金子,現在正若無其事地低頭吃飯,身上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冷漠,又許是雨天的關系,似乎有些憂慮無聲地蔓延着。
“你不是越州人,為何來這?”顧言忽然頭也不擡地開了口。
一陣寂靜,窗外的雨聲顯得尤其大,如同千軍萬馬直入關山。
見氣氛尴尬,陳清試探性地打着圓場,“晚晚姑娘定是遊山玩水,一路到這的,看行裝輕便就知道是随性爽快的人。”
晚甯臉上笑得無奈,“是啊,确實是遊山玩水來着。”
外面的雨突然下的更大了,轟隆隆地雨聲,仿佛要下近人的靈魂裡,全都澆得冰冷濕透,無處可逃才好。
“你們呢?為何剿匪要喝得爛醉?”
“你該知道我們沒醉。”顧言似是慣常地語氣冰涼,使人聽不出情緒和意圖。
他一直盯着碗裡的吃食,看不見表情,烏黑的長發松散地半束着,随意懶散,披在身後。
陳清此時自覺得經此一戰,也算出生入死的交情,繼續緩和氣氛,“啊,是這樣的,我們埋伏了有一段時間了,不小心被發現了,為了佯裝不知道自己被發現,就喝了些酒,原以為這個偏僻的客棧不會有人住店,是動手的好地方,沒想到竟撞見了姑娘你,也算是緣分啊,呃…你說是吧……”說着,他又帶着祈求似的眼神望向低頭吃飯的顧言。
顧言放下筷子,撇了一眼陳清,後者抿了一下嘴,目光躲閃。
随即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晚甯,輕歎了口氣,“天色已晚,再買一身需等明日,少主府上沒有女侍,倒有幾個做飯的廚娘,我都認得,可先借身粗布衣裙給你換上,待明日再賠給你衣裳,可好?”
伴着屋檐上滴答的雨聲,此刻這話聽起來仿佛溫柔至極,晚甯瞧見眼前男子那雙清冷的眼睛正認真地凝視自己,一張線條精緻的臉上皆是突如其來的關切,這一路跋山涉水的屈辱險些奪眶而出。
她故作爽快地刻意手臂一揮,讓顧言迅速往後閃了閃,“害,能換換就行,不挑不挑!謝謝顔大哥!”說着還重重地拍了一下顧言的肩膀,惹得他皺起了眉頭,不再看她一眼。
飯後,雨稍停,陳清留下陪晚甯,與其說陪,不如說是看守。
而顧言,獨自回了侯府,找侯府裡廚娘們借衣裳。
晚甯趴在粗糙的木桌上,放空般打量起了陳清。
陳清站在門邊,背對着晚甯,從背影就能看出是健碩有力的男子,烏黑的長發梳着大馬尾,顯得清爽幹淨,肩頭寬闊,站在那筆挺筆挺的,許久也不曾搖晃一下,晚甯覺得這許是個可靠的人。
而後她又想起從見面以來,他對顧言的态度,晚甯心中便知,那定是他的主子。
三盞茶的功夫,顧言便帶着一個包袱回到了客棧。
他騎馬而來的,烏發在風中揚起,英氣盡顯,再看那坐騎,竟是一匹盜骊奔宵。
“哇!出手闊綽啊!侯爺轉手便賞了你一匹好馬?”
顧言眸光一閃,默然看着眼前的女孩兒,尋常女兒家怎會識得馬匹的好壞?
晚甯見他又擺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故作慌亂,“幹嘛?這樣看着我,大晚上的怪吓人的呢,阿清!你看他,真吓人!”
陳清被喊得渾身一哆嗦,“阿甯,那個……衣裳呢?”
顧言直直地擡起手,把包袱遞到晚甯眼前,晚甯迅速接過,抱在懷裡,瞪了他一眼。
“今晚陳清會在這裡守着,我要回去少主那裡禀明這次剿匪的細枝末節。”顧言說着,突然低頭把臉靠近晚甯,眼神裡滿是猜忌,“包括你的出現,也會禀明。”
那眼神把晚甯看得心裡有些發麻,那侯府可不是她想去的,被抓或被留似是都不好。
可為了不被看出來,她還是伸直了脖子說道:“那你們小侯爺最好是請我去做客,吃頓好的!”
顧言随即輕笑,語氣竟又柔軟了起來,“許是會的,隻是不一定在侯府。”
他翻身上馬,回頭看了一眼陳清,又冷冷地撇了一眼晚甯,調轉馬頭,伴着夜色絕塵而去,轉眼便消失在一片昏暗中。
落雨的夜晚最宜安睡,淅淅瀝瀝的雨聲伴着搖曳的燭火,小小的客房此時昏黃而溫暖,晚甯換上不大合身的衣裳,歎了口氣,總算再次躺在了幹淨松軟的床榻上,聽着屋外如唱如訴的雨聲,很快便睡了過去。
廣陵侯府的霁月閣裡,鹿紋紫檀木的長型奏案上堆疊着卷卷文書,顧言披着月白暗花雲紋的大袖外衣,俯在案前執筆批閱,交疊的領口松開,随性懶散卻玉質金相,如圭如璋(注1。
室内的紫銅盤花落地燭台錯落有緻,燭火冉冉,屋内光線亮如白晝。
一身着玄色勁裝,腰挎長劍的侍衛踏破雨水淅瀝的夜色走進門來,隻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單膝跪叩,道:“少主,賊寇已逐個審問過了。”
顧言放下手中的玉筆,道:“上來細禀。”
那侍衛迅速起身,快步上前,呈上一份案卷,“賊寇對軟禁婦孺,劫掠财物等罪名俱已經招認,但盜取軍符的人,并不在他們其中。有一賊寇招供說,盜取軍符的是他們的賊首派來山寨巡視的,今日行動前便悄悄離開了。他們隻知道賊首現在竟州附近,但并不知道具體方位,也未見過其容貌。”
顧言展開案卷,垂眼仔細地看着,忽而似想到什麼,微微一笑。
随即他擡眼看向身旁埋頭跪着的侍衛,“知道了,那些未傷人的,願意的收軍,不願的打發離開越州境内。婦孺好生安置,可叫如月幫忙,要歸置到合适的村落。”
侍衛颔首應下,随即起身快步走出門去。
翌日,夜裡的雨已經停了,可天還是灰蒙蒙的,空氣裡都是水氣,潮濕悶熱,重重地壓在人身上,令人難以打起精神。
晚甯睡得一夜香甜,已經醒轉卻懶懶地不願起身,心想就肆意多躺躺,可不知今夜還有沒有床睡。
躺得正舒服時,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晚晚姑娘,阿甯回來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去買衣裳了……晚晚姑娘?”
聽到陳清催促的聲音,晚甯隻得不情願地起身,“知道了!來了來了!這就出來!”雙手随意地捋了捋頭發,用布條重新綁好,插上銀簪。
她打開房門,一眼便瞧見靠着柱子正擡起一雙冷眸盯着自己的顧言,吓得一哆嗦。
繼而又發現站在門邊上,彎着嘴角一臉誠懇的陳清,“晚晚姑娘睡得可好?”
陳清畢恭畢敬地詢問,這讓晚甯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瞪着大眼睛愣了須臾才答道:“啊……挺好的,挺好的。”
顧言站起身走近他們,淡淡道:“少主同意賠你衣裳,且你剿匪有功,賞錢豐厚。”言罷,輕輕一笑,看似有什麼計謀般,轉身往外走去。
晚甯和陳清跟在他身後,見一輛造型簡潔的馬車正停在院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