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羅桓連夜離開竟州後,在山林間一路飛奔,他不善于騎馬,已經盡了最快的速度,不知不覺跑了一夜,颠累了,就慢下來,慢慢走走。
日光漸漸穿過葉隙落在他臉上,微微發燙,已是辰時。他實在累得睜不開眼睛,眼皮上下掙紮,困意難消。
幾番反抗無果,他最終決定在路邊找棵樹,靠着歇一會兒。
他翻身下馬,落地時依然有些不熟練,又許是疲乏,兩隻腳踩到地上之後相互打架了一般,險些沒站穩,若不是扶着馬背,怕是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站穩之後,他四處張望了一番,深林空谷之中,坦坦官道兩旁,除了鳥雀低語,便是幽幽蟲鳴,别無其他。
似是還算安全,他找了略粗壯的棵樹,把馬拴在樹幹上,自己靠着樹,坐了下來,理了理起皺的衣袍,雙手交于胸前,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眼,睡起了小覺。
說是小覺,可其實他很快就睡熟過去,畢竟沒有經曆過徹夜不寐的奔逃,他閉眼的那一刻,就安心入夢了。
侯府裡頭,侍衛們各司其職,巡視的巡視,灑掃的灑掃,當值的當值,仿佛與往常沒什麼不同。
而外院正廳裡,宴白和淳安婉已經穿上了顧言和晚甯的衣裳,梳好了顧言和晚甯慣常愛梳的發式。
宴白的頭發半散下來,大袖衣袍略略松散,極随意的穿在身上,席上金絲雲紋的腰帶,心口的雲紋衣襟微微散開,倒也有幾分如玉的美感。
淳安婉看了不禁笑起,“你這模樣,倒也挺好。”
宴白看了一眼顧言,有些不好意思,顧言上下瞧了瞧他,也笑起來,“嗯,确實不錯。”
顧言此時扮作宴白,穿了宴白那身銀線繡鶴的玉白勁裝。
時常随便亂紮,半散半束的頭發,此時也用一個騰雲銀冠束起,這麼一綁,僅存的一絲陰郁狠辣便不知不覺地消耗殆盡,他本身頭發就多,束起之後,烏黑的大馬尾披在身後,一下子便又有了他少年時的英氣。
“猴子,你好像又變回去了。”晚甯似是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個翩翩少年。
“那你可還喜歡?”顧言牽起她的雙手,環過自己腰間,把她拉到懷裡,細細瞧着她。
宴白和淳安婉見他們不自覺地又開始卿卿我我,他們倆便自覺地背過身去。
宴白亦與淳安婉說過他們兩人小時候的故事,淳安婉如今亦有羨慕之意,要知道她小時候,連個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
“他們還真是初心不改。”
宴白笑了笑,輕咳了一聲,道:“二位克制一下,還需趕緊啟程啊。”
顧言親了親晚甯的額心,松開她,牽着她往門外走,“我們回家。”
此時府中爛漫秋花随着路過的風,洋洋灑灑地落下,花瓣輕輕劃過兩人牽在一起的手,似是與主人道别。
宴白和淳安婉默默跟在後面,前路未知,卻也是新的起點,他們亦有所期待。
他們要分頭前往不同的方向,故而分别上了兩輛馬車,府裡的兩匹絕地與兩匹奔宵,已經被侍衛分别套在了兩輛馬車上。
顧言與晚甯先去竟州,再從雍州碼頭上水路,路過羽州去看看陸勻,便可直達京城。宴白和淳安婉則是直接繞過竟、雍、羽三州,從水路去到番城,再往啟州去。
沒帶什麼行裝,隻基本的衣食和用品略略帶了些,取一個方便即可。
身上帶夠了銀錢和錢票,路上需要什麼便現買,這樣一來,手腳輕便,要辦什麼事也格外利索些。
*
叱羅桓在路邊的林子裡睡得極踏實,醒來時已過午時。他揉着眼睛,爬起身來,四下張望了一番,依然不見人迹。
伸了個懶腰,騎上馬,頂着正午的日頭繼續往越州趕。
宴白和顧言一人駕着一輛馬車,出城後,一前一後走了約莫五裡路,行至一個分叉口,顧言停了下來,看向馬車後邊,“宴白,就此别過。”
宴白的馬車行至與之齊平,亦拉缰停下,“侯爺保重,過些時日,定會相見。”
顧言隻是笑笑,他也不知道,何時再見,隻是宴白跟随他多年,他亦有不舍。
晚甯與淳安婉坐在車廂裡,亦掀開簾子,相互告别。
“婉兒,路上小心,不論何時,保住性命要緊。”
“大小姐保重,我們會小心的。”
說着,她們把手伸出窗外,相互牽了牽。
顧言等着她們說完,喊道:“姑娘們,出發了。” 他缰繩一拉,兩匹絕地拉着馬車飛速往竟州方向奔去。
宴白停在原地,看着他們走遠,“婉兒,我們也出發吧。”
淳安婉卻掀開簾子催促起來,“好呀,别墨迹了,我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宴白無奈地笑了,他知曉淳安婉對這差事的重視,便趕緊駕着車往另一個方向走,心中亦是對主子多年照拂的不舍。
顧言雖脾氣不好,卻從未虧待過他,如今把越州都給了他,他是憂喜參半。
可此時亦容不得他細細思量,眼下還有顧言給他的最後一件差事,定要切實辦妥。
他揚了揚鞭子,兩匹奔宵一陣嘶鳴,掠過山林,狂奔向前。
*
顧言計算着夜裡要到那處破落的驿館落腳,故而一路飛馳。
晚甯覺得太過颠簸,扶着逐漸暈眩的頭,從車廂裡爬了出來,坐在了顧言身邊,她此時才看見套車的是兩批絕地,頓時明白了自己為何頭暈。
顧言見她出來,怕她摔下車去,雙手一拉,車子減慢了速度,“怎麼了?暈了?”
“颠的慌,還是騎馬舒服。”晚甯甩了甩頭,逐漸感覺自己平穩下來。
“路途太遠,我怕你風吹日曬的,受不了。”
“我怎麼來的越州你不知道嗎?哪裡受不了了,指不定你還要我來照顧呢。”晚甯對自己那一路逃亡的悲慘經曆時常有一種自豪感,甚至是,成就感。
顧言搖了搖頭,大馬尾在身後一下下地甩動,跟着馬車的節奏輕輕地晃着,“我不會讓你再吃那樣的苦。”他牽了一下缰繩,讓馬跑得再穩一點,“師父說,你母親,葬在京郊後山那個天池附近,等我們到了,先去那裡看你母親,可好?”
晚甯驚喜萬分,她一心想着要活下去,從未回頭想過此事,又許是不敢想,“是初明伯伯和王大人救的我是嗎?”
她從不問這些事情,其實她自知有逃避的嫌疑,可有些傷痛即便愈合,也會在輕輕觸碰之後淚如雨下。
顧言瞥見她眼裡逐漸淚光閃閃,剛要勸,卻不想她眼睛一眨,那些淚珠便斷了線般掉下了來。
顧言頓時慌了神,一隻手拉着缰繩,一隻手給她擦,還不斷地注意着路面,免得馬車跑偏,“我知道這些事情若再提起,你定會難過,所以一直未告訴你。如今劉宜那小子定已知道你未死,卻沒有追捕你,那聖旨興許非他所願,我定會去問清楚。”
晚甯點着頭,自己擡起手擦着自己無法自控的眼淚,“我隻是難過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沒事的。”
見她如此倔強,顧言便想逗她笑一笑,“阿甯再哭啊,臉就要花了,一會兒刺客來了,見着你都認不出來,倒也正好。”
晚甯破涕為笑,望着前方,模糊的視線裡,是逐漸靠近又逐漸掠過的叢叢草木,她想起了柳心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母親若在天有靈,見着你定會高興的。”
“為何?”多年未見,顧言并不覺得柳心蘭對自己會有多少牽挂。
“我母親給我下了藥,把我送上了出城的馬車,我模模糊糊中聽見她與我說,‘去城外,可見顧言,好好活着’,她若知道我找着你了,定會高興的。”
“她定見過我師父了。”他望向晚甯,似是竊喜,“那我便是嶽母欽點的女婿了。”
“你就臭美吧,哪天你不聽話了,我照樣休了你。”晚甯此時隻是有些害羞,于是故意轉過臉去,不看他。
顧言卻忽然把車停了下來,晚甯吓了一跳,她回過頭來,看見他一臉嚴肅地望着自己,“我不聽話,亦或是我惹你不高興了,你可告訴我,可以打我,罰我,我會改,但不許離開我,亦不許提和離,休了我,就更不行。”
晚甯本是說的玩笑話,卻不曾想他如此認真,結果就是,又變成了她哄着他。
“我逗你呢,我怎麼會休了你?我休了你我能去哪兒呀?”
顧言卻是有些自暴自棄,似是從心裡覺得難過,憂傷裡夾雜着莫名的委屈,“你沒我,一樣活得甚好,我瞧見了,可我沒你,便活不好。”
半晌靜默中,郊野林間雀鳴回蕩,那些鳥兒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語,一陣涼風拂過,幽幽山林間枝葉沙沙作響,路過的風,亦跟着呢喃。
晚甯拉過他的手,給他理了理松開的護腕,淺淺地笑着,“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