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明泉落于連綿離山東南面,青山半抱,闌江自西南面擦過,碼頭上來的人多從南面武安門入京,西面胤通門多行車馬。
永平大街自南向北直抵皇城,中有虹橋跨過環宮穿城的義臨渠,北岸西側皆是王侯将門的府邸,東側則是京中一應辦事的府衙。
顧言牽着晚甯在各家府邸間的偏門巷子裡穿梭,繞過了皇城,從北面旌陽門出去,西側是翌陽軍多年前的大營,擁萬頃山野,獵場亦在其中。
東側離山腳下有一亘古泉眼,泉水潺潺,終年溫熱,在山林中沖出一道溝壑,似不夠暢快,又分出叉子來,拐進深谷中,探到了一片繁花盛景,便尋了個深潭,聚成一汪瑤池,定居于此。
武初明和王潛把柳心蘭葬在了那片山花環抱的林子裡,在五色煙雲中倚着青山,與那片泉池靜靜相望。
顧言尋着他師父給的線索,祁山東段,深谷花海,泉池南畔,那泉眼他知道,可池子和花海他沒見過,便帶着晚甯在山林裡沿着流水去尋。
踏着泉水邊上溫熱濕潤的石子,走了許久,晚甯自己解着悶,一步步在石尖兒上哼着小曲,轉起了圈。
顧言怕她摔下來,一遍遍把手遞給她,讓她扶着,“你當心滑,摔下去可便濕了。”
“那水是熱的,不怕。”晚甯從未來過,未見過這樣滾熱的泉流,她站住了腳,看着那流水,清澈見底,倒想脫了鞋襪踩進去試試,“彼時我在山林裡,隻踏過冰涼的。”
“水是熱的,你起來不就涼了?它熱幹你何事?”顧言怕她真淌下去,雙手握着她的腰,把她從石頭上舉起來,放在了自己邊上。
晚甯一想,好像是這個理,看了顧言一會兒,沒想出來怎麼駁他,轉了轉眼珠子,繼續往前走。
顧言知道她,跟在她身後,“我們先找着你母親,有時間再帶你玩兒水,可好?”
“嗯,好。”晚甯也想快點找到。
顧言看着水流開始分叉,心想深谷應不會在東面山腳下,他拉住晚甯,牽着她往西側拐。
“幸好沒下雨。”晚甯擡頭看了看天頂的金光,林間枝葉擁在一起,便把它化作了星辰。
“你不能再淋雨,你的手,頂着大太陽,也還是冰的。”顧言聽這話便知她淋了不少雨,一邊拉着她的手舉起,一邊看着她腳下傾斜的滑坡。
晚甯順他的拉扯,往上拐,看見坡底下幾根斷裂的枝幹,那應是有人摔下去壓斷的。
“我還以為是你太燙的緣故,原是我冰嗎?”
“回頭我讓如月給你瞧瞧。”顧言雙手拉着她,看着她站穩,四處張望了一下,順着泉水,進深往前,似乎确有一個深谷,“應在前面,這不好走,你留心腳下。”
“我滾過……”晚甯想說說自己逃命的光榮事迹,卻忽然意識到這對顧言來說不是什麼好玩兒的故事,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顧言聽見了,站住了腳,轉過來時臉色都是黑的,“阿甯,如果我告訴你,我牽着你的這隻手,被賊人敲斷過兩回,你覺得好玩兒嗎?”
“我錯了。”不好玩兒,疼。
“你身上有多少道疤,我都看見了,京城裡的小姐哪個受過這樣的罪?龍骧大将軍的女兒,我顧言的夫人,卻遭此劫難,一點兒都不好玩兒。”顧言的心疼逐漸化出了一團莫名的火氣,他一點也不想晚甯覺得劫難是一種成就。
晚甯見他好像生氣了,一把抱住他,試着給他撒個嬌,“我不說了,你不要這樣,吓人。”
“走吧,去見你母親。”顧言不想吓着她,轉過臉去,把她扒拉開,牽緊了往前走,騰出一隻手,扭斷了一根根擋路的枝葉,偶有太韌扭不斷的,便整段扯下來,丢到一邊去。
晚甯靜靜跟着他,穿過了密林,眼前逐漸出現一片開闊的谷地,開着漫山遍野的花,泉水從面前拐了個彎,淌進了一個岩洞裡,彙成了一個天然的池子,五色花瓣随風揚起,落在水面上。
“師父說,池子南畔,應是那處山坡附近。”顧言扶着她踏在石頭上,跨過泉流,撥開四周的草木,細細搜尋。
忽見一處突兀的土堆隆起,旁側沒有碑銘,隻有一塊無字的青石。
“師父說怕人瞧見,以防萬一,沒有立碑,隻放了塊石頭。”顧言怕她傷心,轉身抱住了她。
晚甯見他不生氣了,也抱了抱他,而後松開手,蹲下身子去清理那土堆上野花野草,一根根拔掉。
“母親,我找着顧言了,你看他,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她一邊拔着,一邊說起話來,見那些根須把泥都帶了起來,又用手捋了捋,把土重新拍結實。
顧言亦蹲下身子幫她清理另一邊,他力氣大些,一把籠了大片,抓在手裡隻消一拽,便扯出許多來,“嶽母大人,我沒照顧好她,來給您賠罪了。”
“瞎說。”晚甯撿了根草,丢到他身上。
顧言不理她,自顧自的拔着,拔幹淨了,撩開衣擺嘭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謝嶽母大人把阿甯送來我身邊,我定好好待她,不再讓她收半分委屈。”說着便把頭磕了下去,磕得極響。
晚甯怕他瘋起來把自己磕疼了,趕緊去拉他,“你起來,我母親認的女婿,可是個潑猴兒。”
她跪在地上,環過他的腰身,抱着他,扭頭對着山谷高聲喊了起來,“母親!我帶猴子來看你了!”
此時一陣風忽然吹來,林間鳥雀驚起,喳喳輕啼,樹上來了幾隻鼹鼠,躲在枝葉裡,偷偷瞧着兩個人。
她倚着顧言坐在了地上,半摟着他,望着遍地繁花彩浪翻湧,聽着枝葉輕語,兩人的頭發随風揚起,在風中交纏。
“母親說她看到了,你還是很好看。”晚甯轉過來,跪起身子,雙手環過他的頸項,仰起頭親吻他,換來了溫熱的回應。
顧言克制着自己的動作,把她輕輕推開,“哪有你這樣上墳的?”
“我母親知道我什麼樣,也知道你什麼樣,她把我許給你,便是要我們高興的。我們高興,她便高興,你擺出一副要死的樣子,是給誰膈應?”晚甯摟着他不撒手,反倒數落起來。
這一數落,顧言也覺得好像是自己想了太多,“是我不好。”他把她抱緊了,望向四周山谷,亦喊了起來,“嶽母大人!我定會好好愛護阿甯!”
風再次襲來,更大了些,卷起了漫山的花色,花瓣如五色煙雲,在兩人身側纏繞不去,樹上鼹鼠驚得丢下手裡的果實,躲進了樹洞裡。
“你看,我就說我母親聽得見。”晚甯仰起頭看他,說話的聲音貼在他心口,一陣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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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瑤在軍營裡來回踱步,等了半個時辰,終于等到了風如月把家裡的瓶瓶罐罐拿來,又按照她的意思,帶來了一應草藥。
風如月騎着馬奔進大營,臨瑤便迎了上去,擡起手一件件接過他手裡的東西,遞給官兵去擺放。
她看着他下馬,嘴裡含着些話,卻說不出來。
風如月看她怪怪的模樣,栗色的眼睛裡似開始藏了心事,“你要說什麼便說,那嘴裡憋着東西是做不好藥的。”
“我喜歡你。”臨瑤不知道拐彎,要她說,那便隻有這樣說。
落日霞光映在了臨瑤的臉上,襯着她一副含羞嬌澀的模樣,比山泉清冽,比胭脂醉人。
風如月沒聽過這話,隻慣着聽顧言問他是不是有毛病,一時間心裡有東西在傾倒,他也說不上來,頭腦裡忽然空了一片,望着臨瑤連扇子都忘了搖。
武初明從帳子裡出來,旁觀這兩人是眉目含情,相望如牽語,有些驚喜,但,陳清和幾個斥候還在瘋着。
“诶!你們兩個恩愛晚些,把陳清他們弄好再續好吧?”
兩人瞬間回了神,風如月結結巴巴地問着臨瑤要做什麼,臨瑤羞得很,轉身去了放草藥的地方。
武初明命人專門辟出了一個角落,供他們配制藥劑。
臨瑤擡起手,停在半空,思量再三,沉了口氣,一樣樣草藥認真抓着,放進藥壺裡,然後從自己的蠱毒瓶子裡,倒了一點點伴着異香的東西進去。
風如月站在她身後,看着她擺弄,手裡的扇子收在了腰間。
臨瑤将藥壺放在小火爐上,從備好的水缸裡,勺了清水,仔細到了進去,擊在裡面的藥草上,傳出一陣沙沙聲,而後水漸滿,發出來咕嘟咕嘟地聲響。
臨瑤聽着聲音,便知水量,倒好了水,便拿起火折子想點火,可四處找不着火草。
風如月此時知道她要什麼,轉身從身後的架子上抓了一把,轉回來時正好撞上了也要來拿火草的臨瑤。
臨瑤生得嬌小,風如月生得與顧言一般高,臨瑤被他沒心的一碰,往後摔了去,風如月忙把她拉了回來,順手便攬在了懷裡。
其實他可以不必抱她,可他就是抱了,他自己也奇了,忙撒開了手,“意外,拿好。”他把她扶正站好,又把手裡攥着的火草遞給她,背過身去,抽出扇子打開,給自己扇起風來。
臨瑤聽了他的話,心裡堵的慌,沉甸甸的,想着原來這便是喜歡,真是怪難受的。
她默默點了火,把火折子放好,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回神,做藥要緊,需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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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州在番城東面,車馬一日便到,闌江從城北穿城而過,江風亦可吹到臧黎府中。
臧黎本想派兵活捉宴白,可如今自己竟成了同謀,他猶豫了。他一想,便覺得是劉夕也把他賣了,這主仆之間根本沒有信任。
他是沒等到那賬本的消息,左右衡量,聽說顧言來找他了,破罐破摔,急啊。
他跑到街上,帶着侍衛,四處找着宴白。宴白帶着淳安婉閑逛了兩日,等着謠言發酵起來,走在街上便看見了帶着侍衛的臧黎。
小小的啟州也沒有第二個官員,宴白望着淳安婉,眼睛動了動,示意了一下,淳安婉便也看到了他,笑道:“侯爺說他是個愛着急的,沒想到這麼急。”
宴白也笑了,帶着淳安婉迎了上去,“臧大人在找我?”他學着顧言的模樣,擺出一副兇狠的神情。
臧黎看看他,又看看淳安婉,以為真是顧言,“侯爺遠道而來,下官自當迎接啊。”說着還拱手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