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鸢,你怕什麼?”
陳朝予這樣問她的時候,往往就意味着,眼下确實有值得她懼怕的東西。
印象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高二開學她連續躲了陳朝予一個月之後。
為了避免同他過多交流,放學的鈴聲一響,時鸢就背着提前收拾好的書包往外走,踏着夕陽的餘晖,融入擁擠的人潮之中。
絲毫不給他單獨搭話的機會。
隻是這一日,時鸢收拾書包時,卻發現要帶回去給家長簽字的數學卷子不見了。
書架裡沒有,課本裡沒有,哪裡都沒有。
一種極具可能性的猜想油然而生,她糾結地咬着下唇,偷偷瞟了陳朝予一眼。
黑色簽字筆在少年的指間翻飛成蝶,他入神地盯着面前的習題,似乎被難題牽絆住了思緒,眉心無意識地微微蹙起。
時鸢并不打算開口問他,時間也沒有給她機會。下課鈴準時響起,她一如既往背好書包,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夜幕徐徐降臨,教學樓的走廊空無一人,靜谧極了。
時鸢輕手輕腳摸到教室後門,試圖觀察陳朝予是否已經離開。
木門沒有關嚴,隐約透出一絲縫隙。教室裡完全陷入漆黑,時鸢踮起腳,透過門上小小一面玻璃去看。
沒有人。
她徹底放下心,身體的重量壓在門上,在即将推門而入的瞬間,一隻手比她更快,不容分說将她拽了進來。
書包肩帶滑落寸許,時鸢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發現自己正坐在靠近後門的課桌上,而罪魁禍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隻蓄意作亂的手輕輕一推,門鎖“咔哒”應聲而合。
出于本能,時鸢摸索着牆上白熾燈的開關,在一片昏昧之中,指尖觸到了體溫稍高的手背,吓得她立刻縮回了手。
與此同時,熟悉的聲音響起,語氣相比平日略顯低沉。
“别開燈,是我。”
時鸢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是誰藏起了她的試卷,問題的答案不言而明。
她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将巡視的保安吸引過來,隻好聽從他的話,與他一同浸在黑暗裡。
但眼下明顯不是質問他的好時機。時鸢的指甲緊緊摳進課桌邊沿,目光無處安放,落在地面兩人交織的影子上。
陳朝予的手從開關上落下,撐在她身邊一側。碰觸若有似無,距離自然拉近,少年隐在幽暗中的臉漸漸明晰。
他問:“時鸢,你怕什麼?”
怕你。
時鸢在心裡這樣回答。
班主任的告誡還在腦海中回蕩。
“我相信你們兩個沒有早戀。”
厚重眼鏡後的淩厲眼神掃過來,在這個以一絲不苟著稱的嚴厲女人面前,一切秘密都仿佛無所遁形。
影子突然有了生命,如潮水般一擁而上,幾乎要将她徹底吞沒。滞澀感壓迫胸腔,于令人窒息的短暫沉默之中,她聽到不規則的心跳聲在耳畔無限放大。
和此刻一樣。
時鸢懷疑,自己的病症早在那時就埋下了根源。
她早已忘了那天晚上她是如何擺脫陳朝予的,但眼下這種社死場面,實話實說顯然也不太可能。
她還不想在接受治療時被打擊報複。
對于無法回答的問題,做一隻埋進沙子的鴕鳥或許不是最好的辦法,但一定是最有效的辦法。
于是時鸢抓住機會,在陳朝予再度開口之前,兩眼一翻直接裝作暈了過去。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努力将自己當作一具有溫度的屍體,不去理會陳朝予可能發生的任何反應。
片刻的沉寂之後,腳步聲逐漸遠去,時鸢從剛才就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放松下來,心間五味雜陳,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落。
也對,他哪裡還會有什麼多餘的反應。
急診科病患衆多,陳朝予不可能有時間專門針對她。她隻要再躺着休息三分鐘,不,五分鐘,大概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不過是熬夜導緻的昏厥罷了,有必要撥120送急診這麼小題大做嗎?
在這難得獨處的五分鐘時間裡,時鸢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和陳朝予的重逢,完完全全就是她的社死現場。
經過那樣不堪的分手,她也不奢望彼此之間還存有什麼體面。但是!躺在病床上的她裹着爸媽鐘愛的中老年長款羽絨服,裡面還是在家常穿的碎花家居服,看上去像個臃腫的米其林輪胎人,毫無身材可言。
遑論她還素面朝天,臉色發青眼袋厚重堪比死屍,嘴角還殘留着小排沾上的油漬……
那一刻,時鸢的靈魂仿佛看見了天國。
帶她走吧,帶她遠離陳朝予,到一個再也沒有尴尬、沒有社死的地方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沒有注意到腳步聲去而複返,直到有人聲在耳畔突兀響起。
還有些耳熟,好像剛剛在哪裡聽過。
時鸢睜開眼,正對上一張娃娃臉,是個小護士,看上去年紀不大。
“呀,你醒了。”小護士熟絡地扶她坐起,指導她做出各種緩解動作。
“深呼吸……吸氣,吐氣……大聲咳嗽……幹嘔……”
聽到最後一個動作,時鸢本着對醫護人員最基本的信任,還是乖乖照做了。
還好陳朝予沒有在一旁看着,不然她真的會現場逃跑。
一切結束,小護士看着心電監護儀上已經降下來的心率,叮囑她留院觀察,這段時間應避免精神緊張和情緒激動,同時暫停攝入煙酒、濃茶和咖啡。
時鸢認出她就是從門外路過喊住陳朝予的護士,問她:“剛才給我看診的那位醫生呢?”
小護士想了想,似乎終于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一邊忙着手上的活計一邊回答:“哦,你說陳醫生呀,他很忙的,剛才送過來幾個車禍受傷的患者,他趕去那邊處理了。”
仿佛是怕時鸢會心有芥蒂,小護士補充道:“你這邊問題不大,他才放心交給我的。”
門外人影攢動,白大褂行色匆匆,根本看不見陳朝予的身影。
時鸢收回視線,繼續與小護士閑話家常。
“你們急診科一直這麼忙嗎?”
小護士深切點頭:“對啊,7*24小時,三班倒,全年無休。不過我們還在規培輪轉,說起這個規培,錢少事多,簡直把人當牛馬……”
時鸢不了解她口中所謂的“規培”,但陳朝予一回國就當牛做馬這件事,還是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安慰。
幸災樂禍沒多久,時鸢的父母就找了過來,手裡還拿着剛繳完費的單子。
父母圍着她噓寒問暖了好一陣,李毓秀女士抱住她痛哭流涕。時鸢默默拍着她的背,希望她永遠不要發現,這次有驚無險的真正原因。
經過夜裡一番折騰,所謂除夕夜也到了尾聲。新年的第一聲鐘響,時鸢是在醫院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