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門開了。
胡淑媛一邊接蕭滿進來,一邊落拴:“梨子可送過去了?可同六郎說,這梨子是今年新下的秋梨,比前幾日拿的要好。”
蕭滿不理,悶頭走到漆案前,把包袱往上面一扔,裡頭的東西發出沉悶的撲響。
胡淑媛覺出不對,解開看,秋梨呲溜滾了出來。
她啪得重拍蕭滿脊背:“你這冤家,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秋梨石蜜這些小孩吃的玩意,你少了這些,不過少幾口吃食,可董娘娘病成了這樣,多吃幾口便咳得好些...”
蕭滿扭過身子,大聲喊:“六郎他又不稀罕!”
頓時被蕭炎瞪了,他縮縮脖子,聲音變小:“阿娘和阿兄很不用操心給他送東西,人家攀上了中常侍,有藥有吃的,感激得要做牛做馬呢,不必要咱們從嘴裡摳出飯食來接濟。為了這點秋梨,阿舅費了多大的勁來應承,他呢?”
蕭滿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嘀咕道:“再造之恩?舍命相待?咱們這做兄弟的,可從沒聽過這句話。”
蕭炎習慣了他啰啰嗦嗦,耐心聽到最後,相問:“如今宮鑰已經落鎖,莫說中人,便是有司,非軍國大事不得入宮遞奏,他是如何能來的?”
“我怎麼知道?”蕭滿嘁道:“可惜六郎不知道外頭的事,那姓徐的,也不過兩三日的風光了,到時隻怕錢帛也給了,人也求不着了。還輪得到他當牛做馬?”
滿心的憤憤不平。
蕭炎卷起書輕敲他的頭:“你在這宮中長大,難道不曉得宮人的厲害之處?那位徐中官短短數年從粗役升至黃門監,又到中常侍,哪裡是尋常人,”
他奇道:“你又從沒見過他,如何就結仇了?”
而後蕭炎忽然恍然:“怪不得,六郎最近在學射。”
蕭滿氣哼哼翻個白眼,把褥子一下扯到頭上不願說話,心裡恨恨道:管他尋不尋常,氣死人的是六郎那小子!
他對着一個内侍屈膝,竟不願叫自己一聲弟弟。
當真是奇恥大辱!
受了奇恥大辱的蕭滿把徐雁行和蕭疏一同圈了起來,劃上叉叉。
但蕭疏此時并不知道他們已被人察覺。
徐雁行多留了片刻,記下董美人面容神色與脈象變化,又斟酌增加了幾味藥,依照前法喂了下去,董美人竟真的安睡起來。
徐雁行欲起身,董美人卻抓住了她袖角。
徐雁行袖子上都是污泥,被雨淋濕,恐濕氣沖撞了她,便想引袖而出,剛抽走一點,便見董美人重又不安,唇間溢出一個名字:“紅珠,紅珠。”
蕭疏忙道歉,一手牽住母親,另一手想将徐雁行衣角強行抽走,可這次,董美人手指微動,竟躲開了他。
蕭疏一時愣住,他與董美人在這暴室相依為命,彼此是最親的人,而這來自母親的拒絕,是他從小到大唯一一次遇見。
他低頭看着董美人的手,一時不知是該繼續救走徐雁行的衣袖,還是暫且妥協于母親的幻夢。
徐雁行搖了搖頭,示意無事:“還有些時間,便等董娘娘睡安穩再說。
董美人又有點受驚。
她轉頭看向董美人,變了音色,柔軟而明媚:“娘娘先睡着,紅珠在這看着藥。”
果然,董美人立刻松了眉,整個人重新安穩下來。
一直候到完全熟睡,徐雁行才起身振袖而立。
徐雁行看出了蕭疏的欲言又止。
她道:“殿下有話請說。”
蕭疏低道:“中使如何知道,我阿娘當年殿中的紅珠姐姐?”
還有厲帝身旁的唐中官,若不是這些熟悉的名字,董美人也不會陷入舊日回憶,深信不疑。
“殿下,我五歲入宮,在這裡呆的時候很長。那位陛下在時,清平坊都還沒有,我在崇化門後的接山廊前執役,許多事都聽過。紅珠是當日董娘娘殿中第一得意人,我們都是知道的。”
她說過去未發際的舊事時,并未有任何難以啟齒,笑容安然,親近的分寸拿得剛剛好,又不失卻尊敬。
卻讓蕭疏說出的下一次句話愈發艱難:“當時在芳林苑...中使便知道我...我...”
徐雁行點頭,很坦然地:“那時殿下并不想說,奴便也不曾多問。”
猜測成了真,蕭疏就在這份坦然中覺出了羞窘,轟得一聲,仿佛沾了蒼耳又被強撕掉,辣臉辣耳朵。
他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我...我不喜歡别人喚我...殿下,”轉念一想徐雁行總這般喚他,倒像是意有所指一般,忙一邊擺手一邊續道:“不是,我不喜歡同别人說...”可用這個說法,又好像當初是很讨厭徐雁行,才編出的謊話。
他咬住唇,要憋出些合适的話,但長久以來,他習慣如何冷淡、拒絕與劍拔弩張,連将才那些對徐雁行放出的“報答”的豪言壯語都是從隴南演義的俳優戲辭裡聽來的,至于如何該得體地将當時的小心思都說出來,竟成了他覺得比拼命還要難的題。
徐雁行眼見他從臉上到耳根、脖子都漫起一層绯色,還有往更紅的方向發展的趨勢,便将話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