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隻道:“待在這裡,白米也不少你的。便回去,仍是軍戶,每年冬春連陳年粟米也未必給你,你待能怎的?”
“大兄如今怎麼也變得這麼沒志氣?”田大柱憋得太久,連沖撞楊方也顧不得了:“男兒在世,便不能建功立業,要麼得活出一口氣。便吃得是粟米,老子也不用朝沒能耐的人低頭!在這裡幹耗時候,做個人人能騎在頭上,唾在身上的孬種!”
楊方紫脹了臉皮,放手道:“那你就去鬧!同他打起來,打到陛下跟前,讓整個洛京隴南都知道你有志氣,在禁軍中持械私鬥!你不怕,你阿娘阿爺呢?你光身子一個,有家有室的呢?”
他壓低聲音:“等着陛下大怒,讓你家裡連屍首都撿不着麼?”
田大柱說出這話也氣悔,平整了衣裳,扭頭盤腿往旁邊坐了,不吭聲。
楊方也往另一頭坐了,剛才聚攏的人群又三三兩兩坐開。
懷昌在附近徘徊,似乎在尋東西。宮中内監太多了,也沒人去注意他。
楊方悶頭坐了一會,起身就走。
有人問他往哪裡去,他隻撂下一句:“小解!”便走。
懷昌從校場處一路往林子處尋,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忽然後頭人冷道:“你不必引我往那裡去了。”
懷昌幹脆停住,笑嘻嘻轉身,給他打躬:“見過楊...”
楊方直接将藏在袖裡的東西扔到他腳邊,轉頭就走。
懷昌人小腿快,嗖得一下沖到楊方前面,嘿嘿笑:“阿兄果然沒看錯人,楊郎君到了這麼急難時候,拾到錢财,還能還回來,真正是個君子。”
他将地上的錢袋拾起來,直接奉給楊方:“這錢,是我阿兄贈給郎君補貼家用的。”
楊方嫌惡皺眉,隻覺得自己的名字從閹人嘴裡說出來,都要髒了,他揮手将懷昌手打開,錢袋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絲毫沒有意動。
“你那阿兄,不就是想拉攏我們兄弟麼!從你把錢袋掉到前面,我便猜着了。一介閹豎,不思量好好侍奉主上,倒做些上青天的夢。”他嫌憎地掃過那袋錢,輕蔑道:“我等雖是粗人,也是堂堂漢子,如何能與見不得光的蛇鼠陰人為伍!”
“你...!”
懷昌沒那麼好的涵養,氣變了臉,他氣急敗壞撿起錢袋,把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傾在地上:“虧我阿兄打聽着你家計艱難,這錢,拿不拿随你,我是給了的!”
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惱羞成怒走了。
這一幕,落在了遠遠跟着他們的盯梢人眼裡,經過幾重轉換原封不動講給了林家家主林籍。
“倒是我們高看他了,父親還天天讓人盯着。徐奴那幾人,不知是哪裡的貧家養不起才賣進宮裡的,又靠着耍弄那些娛人的把戲逢迎聖意,能有什麼見識!偏偏父親總說,不可小看閹人。”
說話的林暄是林家十郎,盯梢人繪聲繪色,把當時懷昌氣急的神情說得淋漓盡緻,聽得他不由大笑。
“到這個時候了,不去想着搏一搏官家寵信,倒還念念不忘龍虎營,想拉攏人心,折了錢反倒讓人踩在腳下。當真是蠢到家了!”
林籍問林曙:“你那邊可有什麼别的消息?”
林曙靠坐着,兩腿交疊,吊兒郎當晃着,根本沒聽見,林籍一腳踢在他腿根,他這才正坐在墊上:“沒别的了,吃成那樣,看上去也沒幾天活頭了。”
“鹹菹,豆粥,連肉末也沒有。”他加重了語氣:“掌管膳食的人,送來的吃食寒碜成這樣,能有什麼寵愛?”
“好了,你不必說得這麼細。”林籍覺得林曙這話是意有所指,在說上月他沒錢到隻能拿豆飯填肚的事,便囑咐家仆:“從我庫裡,給郎君拿十匹布,十兩銀铤。”
他咳嗽兩聲:“你母親掌管一族内事,多少事忙碌,一時有疏忽也是有的。上次少了你的例錢,如今給你補上,你身為人子,不得心生怨怼。”
林曙點點頭:“哦。”
“...”林籍不想跟這逆子說話,寒着臉走了,準備将得來的消息告知給尚書令。
林暄嘲諷道:“二十一郎你也靠着門蔭做事了,别天天眼裡隻能放得下幾兩銀錢,幾例吃食。”
“阿兄若不缺錢,也可把例錢給我。”
見林暄幹咳,做回避狀,林曙哈哈大笑着出去了。
世家都在互通消息,聽得徐雁行如今還在拉攏底層兵士,都恥笑起來,有人道:“若早花些功夫,好歹還能多拉兩個人。”
多拉兩個人又能怎樣?他這話明顯是譏諷。
于是衆人現在商議的便是,若到時候龍虎營解營,該如何給自己添磚加瓦。這裡頭兵士組成複雜,除了那些要回原籍的軍戶,還有許多從南朝逃來的流民,還尚未便入大齊的戶籍,這些青壯,可都是做部曲私兵的好材料。
一緻對外時,世家自然共同進退,但現在,這塊肥肉即将要落入各自的口袋,該怎麼分,分薄分厚,分大分小,自然要好好争執一番。
如今崔家滿門皆誅,剩下的力量此消彼長,家族利益在前,誰也不願後退。
世家門閥多講儀态,但私利在前,也不容他們講這恭敬守禮這一套,幾天下來,又不知誰家和誰家結了盟誓,誰家和誰家有了龃龉。
*
從這一日起,徐雁行有開始日日來龍虎營,那些将官先前還能對她敷衍一禮,如今索性全當空氣,徐雁行不下涼棚,他們也不來這裡。
等到鳴鼓收營,徐雁行便又從涼棚上下來,沿小徑出芳林苑回内宮。
遠遠的,徑上站着一個人。
他昂着頭,站得筆挺,但怎麼站都别扭,直到徐雁行走近了,他才拱手:“徐中使。”
徐雁行回禮,對他突如其來的到訪沒有任何意外。
楊方按捺不住焦躁,将質庫紙薄拿出,質問:“中使何意?”
徐雁行坦然望他:“楊郎君的金符與玉牌被我贖回了,若郎君遲遲不來見我,那這些物件,我也不見得能保住。”
楊方臉上的血色退去,金符與玉牌都是入營時所賜的官服兜鍪上的裝飾,他進來家中遭逢大事,實在艱難,眼見粟米布帛都換得沒了,隻得将主意打到了官裝上。
原本想着,再支應一段時間,仍舊悄悄贖回來,不想竟讓徐雁行拿了去。
徐雁行目光落到他腰間革帶與拿在手裡的兜鍪,笑道:“楊娘子也是手巧,竟能拿木頭仿制出兩個物件,貼得也結實,已經過了好些天,也沒人看出端倪來。”
私自損毀官服,出賣禦賜之物,這是大罪,合家連坐。
他無暇去追問這事是被怎樣發現的,隻是抖着唇張大眼,語帶狠絕:“你要用此事來威脅我?”
楊方想起那個叫懷昌的内侍一般,滑不丢手,能将話說得天花亂墜,已經做好準備不管徐雁行如何花言巧語,也要抵禦這裹了蜜漿的惡毒主意。
不想徐雁行直接點頭道:“正是。”
“你說什麼?”楊方不敢相信耳朵。
徐雁行和悅地看着他,看得他竟有些恍惚。
這是一個比他年輕了十幾歲的宦官,但站在他面前時,泰然自若,隽秀面孔透着誠摯,讓他再次懷疑,剛才那樣明晃晃的無恥之言,是不是他說出來的。
徐雁行貼心,再次耐心提示他并沒聽錯:“楊郎君,如果你願意,可以将此舉理解成,威脅。”
她目光輕輕掠過瞬間變色的楊方,微笑道:“如果威脅沒有用,楊郎君此刻,根本不會冒險,在此地找我。”
她又是一禮,欠身的時候有内侍身上特有的卑謙,但面色和語氣笃定地讓人咬牙。
“徐某,已經恭候郎君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