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無月仍舊是低着腦袋，“左右不過挨幾個巴掌......”

“幾個巴掌......”陳之钰呵笑出聲，顫動的嘴角，昭顯着此刻的怒氣，“怎麼什麼事情在你的嘴巴裡面就這樣輕巧。”

“華元是幾個巴掌就會放過你的人嗎。”

明無月挪開了頭，一副不願多言的樣子。

陳之钰知道自己在生氣，氣到了連一點好臉色都無。

尤其是聽到明無月那樣輕飄飄的話，胸膛之中憋悶了幾日的郁氣，終忍不住發了出來。

“現在這幅樣子是不想同我說話？你若真有本事，便跟陸玑一同去陸家好了。”

陳之钰說的話十分惡劣。

事到如今，兩人還在吵。

他今日分明就不是因為有那什麼老舍子事才入宮，他就是因為擔心，擔心她和陸玑不知死活來了宮裡會被人欺負，果不其然，若他再晚來一步，她又要首了别人的打。

可是她呢。

他看到她上了馬車後又縮在角落，胸中又湧起了怒火。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情緒什麼時候這般容易被人牽動。

明無月聽了他的話，連眉頭都沒皺，轉身就要下車。

可下一刻，她聽得身後傳來了一聲暗罵。

陳之钰罵了髒話......

饒是現在知他惡劣，可是這話罵出來，明無月還是覺得有些震驚。

她想跑下馬車，可還沒動作，卻猛得被人按在了車壁。

是他。

太快了，她根本閃躲不及。

她的背部砸了車壁之上，一陣生疼，腦袋也險些撞上，好在陳之钰的手擋在了後頭。

“陳之钰，你做些什麼！”明無月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開始直呼名諱，就連殿下也不喊了。

明無月質問出聲，可卻久久沒有聽到陳之钰的回答。

她想掙紮起身，可陳之钰的力氣實在太大。

平日裡頭看不出他這般有氣力，被人按了一把，才知道動彈不得是何滋味。

被人禁锢的姿勢讓她倍感屈辱，她氣得眼睛發紅，氣得想要大聲罵他，可是......滴答一聲，臉上有片奇怪的感覺。

又一下......

她終于明白是怎麼回事。

陳之钰哭了。

滴在她臉上的，是他的淚。

明無月再沒掙紮。

她愣住了。

不可置信地伸手，她顫着擡起了手，摸上了他的臉，觸及到了眼睛之時，果真一片濡濕。

她慌亂地收回了手。

怎麼哭了......方才不還惡語相向，怎就突然哭了。

她從沒想過陳之钰竟還會哭。

強大如神祗的人此刻卻落了淚，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甯願他兇她，可他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她啞着嗓子開口，“你......”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對我啊。”話還不曾說出口，就被陳之钰打斷。

“我怎麼你了啊。”明無月有些無措地開了口，“不是你先讓我不要去伺候你的嗎，你讓我滾，我也如你所願了啊。”

她都按他說的來說，可他好像不怎麼滿意。

“你還在倒打一耙。”他的聲音聽着帶了幾分委屈。

明無月閉了嘴巴。

“分明是你先将我莫名其妙推給了别人，分明是你自己起了離開的心思，反正我對你來說，從來都是用之即棄。”

“我為什麼生氣、我在意什麼，你從來都不會管，你的耳朵、你的心，從來都隻聽得到我對你說的不好的話，其他的東西，你向來是裝聾作啞。”

他對她好，她不記得。

他氣極了，說了兩句重話，她就能一直記着。

她怎麼這個樣子啊。

陳之钰的聲音染着哭腔，聽着好可憐。

他越說越委屈，又滴了兩滴淚下來，明無月被他的淚燙得生疼。

“他們都不要我，每個人都不要我。”

“你也不要我。”

他被太多人放棄了，他每次都以為自己能抓住些什麼，可是到頭來，将人推得越來越遠，而他，也再次落入被舍棄的境地。

明無月看他哭得這樣厲害，也忍不住想哭。

她也切實哭了出來。

“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沒有不要你啊。那天晚上你那樣生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我一個晚上沒睡着，第二天實在困得受不了了，睡了過去，再醒來去找你，你就那樣看我，還說這樣的話......”

她擦着陳之钰的眼淚，哭着道：“我也很害怕的啊。”

陳之钰生氣的樣子她害怕，對未來的惶恐，也讓她害怕。

她可害怕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他還說她倒打一耙，分明是他先讓她滾的。

害怕......

她說她害怕。

陳之钰的心像被紮了一下。

對啊，她該有多害怕啊，他為什麼從來都沒有想過。

“你一次次說着那些貶低我的話，我也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又或者是真的真的很讨厭我。”

車廂外席卷過寒風，車簾似被刮起了一個角，明無月話音落地，車廂中寂然無聲，隻有馬車外傳來的潇潇風聲。

陳之钰低頭，望着那雙被淚水浸潤的眼眸，許是淚水糊眼，眼前的人竟覺有些模糊了起來。

“對不起......”

“真的真的對不起啊。”

陳之钰不喜歡别人對他說對不起，可是這一刻，他發現自己除了說對不起以外，好像什麼都不做不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對不起，淚水滴落在了明無月的臉頰，順着脖頸流入了衣領，帶來一陣冰涼顫栗。

分明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可此刻卻若落入了困境的囚徒。

那樣卑劣，那樣不堪。

明無月再也忍受不住，她撲到了陳之钰的懷中，洩憤似地把淚水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也好想哭。”

這人生得就是這樣占便宜，這樣好看的臉，哭起來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一樣。

他快别再哭了......他哭得她的心都跟着疼了。

當然，明無月将這一切都歸結于是他生得好看的緣故。

明無月鑽入了他的懷中，卻感受到了他的身體漸漸僵住，久久不曾動作。

空氣之中，隻剩下了呼吸的聲音，他們相擁相泣，似世間最親密的有情人。

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他終于開口。

“你會離開我嗎。”他說。

少年恢複了往日的溫和斯文，車窗外透進的朦胧光影落在他玉一般的面頰上，因着哭過的原因，眼尾還氤氲着一片紅痕。

陳之钰的下颌靠在她的肩膀處，硌得人生疼。

明無月沒有回答陳之钰的話，良久，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會離開我嗎。”

他沒有得到明無月的回答，又執拗地問了一遍。

他的頭往她的肩頸蹭了蹭，讓人有些癢。

明無月被他磨得不行，最後還是開口說了話。

“不會。”

兩人就這樣，坐在一處，相互倚靠，回了東宮。

馬車到時，文序從馬車外喚了一聲裡面，“殿下，到了。”

可裡面卻不曾有回答的聲音。

他掀開簾子去看，卻見那兩人并肩而靠，此刻都阖着眼，看着樣子是睡着了。

文序見此景，輕笑了一聲，而後放下了簾子，靠在車轅上，就這樣靜靜地等着他們。

車夫奇怪道：“為何不喊殿下起身？”

文序搖頭，道：“他們都太累了，難得安靜，就讓他們先歇會吧。”

他擡頭望向天。

天際一望無垠，可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天空好像開始落起了雪粒，他揉了揉眼，卻見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席卷而來，似能聽見雪粒摩梭的細碎聲響。

初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

這場雪落得突然，天空散着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到塵世，不過半日的時間，整個京城覆上了一層白。

自陳之钰和明無月一同從皇宮中回來之後，東宮之中那股蘊了好幾日的冷氣終于散盡。

旁的人也不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但總也都算是松了口氣。

衆人也都沒再前幾日那樣過得提心吊膽，生怕觸了陳之钰的黴頭。

傍晚，陸舟從衙門裡頭回來，就已經發現了東宮的不尋常。

衆人的臉上都沒了愁色。

他光是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那吵架的兩個人現在已經和好了。

沒吵兩日，就又重新粘到了一起去。

果不其然，進了殿内，就見到了許久不曾出門的明無月站在陳之钰的身邊。

他心中暗哂一聲。

好得還真是快啊。

陸玑回家的消息，侯府那邊的人已經同他說了。

聽說是在宮中作詩，奪了頭籌拿下的，他倒是不知道，自己這個妹妹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本事了。

知道了是明無月跟她去了的之後，好像便也不稀奇了。

畢竟說，她的姐姐曾也譽滿寰中。

她的妹妹自當是不差的。

陸舟不知自己對明無月現下是什麼情緒，殺了她？好像沒有必要了，因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明悅在世人的眼中已經是一具屍體，所以明無月也已經沒有再去死的必要了。

況且，現在她同陳之钰如此關系，若真對她動手，隻怕陳之钰第一個不饒。

但，這人的存在，不知怎總會叫自己心神不甯，莫名煩躁。

是因為一個本該死掉的人卻還活着，這件事情出乎了他的計謀，又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事情？

陸舟自己也不知道了。

總之，近來時日，看着她在眼前，總是會被莫名牽動心神。

很煩。

陸舟沉沉地吐出了口濁氣。

他大步往陳之钰身邊走去，一身绯紅官服外面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玄黑毛領襯得其鼻梁英挺，有幾分肅殺之氣。

從風雪中進了屋中，還帶來了寒氣進屋。

他走到了陳之钰對面的位子坐下，擡眼看了眼明無月，趕人出門，“有些話跟你家太子說，你出去下。”

語氣算不得多好，但明無月也懶得同他糾纏計較什麼，她今日剛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關于陸舟和華元這兩人，現下看着都叫人心煩。

他要和陳之钰說些什麼機密的事情，弄得她多稀得聽一樣。

她轉身就要往屋外去，可還沒有走出去幾步就被陳之钰喊住了身。

“她是我的人，聽見了也不打緊。”

陳之钰說這話時，嘴角似還噙着笑，像是說着再正常不過的話，若論檐上雪、窗邊月那樣随意，絲毫不覺其肉麻。

她是我的人......

陸舟舌尖頂了下腮，他聽了陳之钰隻覺自己牙根都開始發酸，這人臉皮怎生這樣厚，這些話信手拈來，張嘴就說。

好生放/蕩啊。

他無所謂，既然陳之钰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東西被她聽了也沒甚事。

他坐在陳之钰的對面，自顧自地拿起了桌上的茶盞給自己倒了盞暖茶，一飲而下，熱了熱被的寒氣侵染的身子。

放下了手上的杯盞，他便先開了口。

“陸玑回家去了？”

這事他分明知道，現在卻又問了一遍。

陳之钰點了點頭，回道：“走了，今日從宮中出來的時候就回去了。”

陸舟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道：“聽聞她今日還奪了魁，赢了淑妃一套漢白紅玉彩頭。具體的事情我不大明白，但好像，是明無月跟着她一起去的吧。”

他的目光落在了明無月的身上。

在座之人，都聽出了他的話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