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鈎,冷雨傾盆。第一聲驚天響雷和陸府大門被靈力震開的聲音重合,打破子夜的甯靜。
數十人重疊的腳步聲如千軍萬馬紛至沓來,陸别年從床上坐起,隔窗慘敗的閃電将他的影子投在牆上。
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他警惕地扭頭看去,竟是陸父和管家陸伯。
“父親,發生了何事?”陸别年很快下床穿好鞋,跑到陸父跟前,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有賊人夜襲。對方高手雲集,府裡危險,你速速跟陸伯離開,去檄光山報信。”陸父目露不舍,珍重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将打包好的行李交給他。
“父親,那你們呢?”陸别年心頭萦繞着濃濃的不安,他想站在陸父身邊,寸步不離,與他們并肩作戰,然而他深知,此時此刻并非他任性的時候。
“年兒,陸府今後恐怕無存。而你要帶着我們的期望,活下去。好好活着,答應為父。”
“父親……”眼淚不争氣地想往眼眶外湧,陸别年紅着眼睛跪下沖陸父磕頭拜别。
“去吧。”
陸别年由陸伯牽着,漸行漸遠。他回頭,看到陸父身影逐漸變黑,直至石門關上。
“少爺,隻能委屈你藏在恭桶裡了。我們繞後山走官道。”陸伯從密室裡推出一個小推車,上面放着兩個半人高的恭桶。
“不委屈。陸伯費心了。”陸别年二話不說爬進桶裡。
相比坐在桶裡的他,負責保護他推車離開陸府的陸伯才是任務艱巨。
雨還在下。泥土的腥氣沾染了化不開的血鏽味。花園裡的花草早已被靈力蕩平一空。
除了他,陸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全都在戰鬥。
那紅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的各色靈力交織錯亂,将黑夜生生照成白天。
陸别年的耳邊隻有靈力飛快劃破空氣的聲音、刀劍碰撞的聲音、铮铮的琴音、哀怨刺耳的笛音、靈獸的嚎叫、賊人的叫罵以及靈力和鈍器入肉的聲音。這所有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唯獨沒有陸家人喉嚨發出的聲音,他們全部咬緊牙關竭力死戰,為陸别年的出逃争取時間。
這些荒誕的聲音此刻聚在一處,交織在一起,鋪成一首來自地獄的挽歌絕唱,震耳欲聾的喧嚣被困在五光十色的靈力之下;陸家三十幾口人的命也被困在那看不見的結界之下。
陸伯一路護着恭桶,提劍殺了十數前來搜查的黑衣人。
陸别年捏了隐息訣,一動也不敢動。
他在桶裡無聲地蹲着,透過桶腰小小的一個圓孔看見了陸家最後的模樣。
他曾經練習過術法和劍法的院子,如今遍地屍體。斷掉的頭、斷掉的手、殘缺的軀幹,新鮮的傷口處尚能看清被猛獸撕咬後而不整齊的斷口,裸露的骨骼上還沾粘着一些皮肉,傷口處滲出的血漿已然幹涸,可地上的血依舊源源不斷地流;散落的法器、符紙,全部都被浸泡在血水裡。
濃郁的腥味毫無阻攔地從小孔飄進恭桶,混雜着桶裡污穢的臭氣,陸别年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翻白,心口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他想吐,還喘不過氣來。
推着恭桶的車轱辘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這一颠簸讓陸别年磕到了頭,臉直接貼着有小孔的那面摔過去,眼睛恰好對上那孔看出去,一顆人頭骨碌碌從輪子後滾出來,那頭死狀驚恐、五官扭曲變形。
瞧這模樣,應是死于琴修笛修之手,又在混戰中被砍掉了頭。陸别年還是第一時間辨認出來這人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侍童陸果。
陸别年還記得,和陸果的最後一面,是夜裡熄燈,他抱着書卷打哈欠回房……
他的年紀也就比陸别年大兩歲,地階乾象資質,金丹初期修為。
剛萌芽的青春,大好的前程,光明的未來。此刻卻被血水泡得腫脹,活像豬頭,那雙失去光芒的眼還死死瞪着,似有還未說盡的不甘。即使死了多時,他的牙依舊死死咬着,兩腮肌肉鼓出,沾着血和塵土。
陸伯和陸父陸母戮力将結界暫時撕開一個洞,陸别年意識到自己正在遠離從小生長的家。
那挽歌逐漸遠去,在陸别年耳畔化作意猶未盡的一聲歎息。
他試圖從那方小孔回看陸府,注定徒勞無功。
陸别年渾身開始發涼,從頭到腳的涼意由外而内地沁。他保持周遭環境般的死寂,直到那恭桶被人擊飛出去砸了個稀爛。
陸别年撞到了一塊石頭上,卻一聲不吭爬起來找地方迅速藏好。四周是茂密的樹林和草叢,眼前有一條大概三臂寬的蜿蜒小路。血從他額頂流下來,黏住他的眼皮。
暴雨此刻已有消停的趨勢,細碎的雨珠混合血水順着陸别年臉上淌。他眨了眨眼睛,以免血水流進眼睛裡。
蒼白的上弦月和尖聳的山頭挨得極近。借着慘淡的月光,他看見陸伯渾身是血,左邊袖子空蕩蕩地飄在夜風中。他才破了結界,此時又跟十二個死士鏖戰,已瀕臨燈枯油盡。
“陸家那少年天才被你們藏在何處?”為首的高個子男人帶着個兇神惡煞的窮奇面具,變過聲的低沉嗓音在空曠邊道顯得陰郁又癫狂。
“呸!”陸伯并不答話,隻是用力将嘴裡的血沫和被打掉的牙混着口水狠狠啐向那人。
“哈哈哈,好啊!陸家不愧高風亮節,陛下欣賞你們是條不會叫的好狗,還真是不讓人失望。死到臨頭了還嘴硬。”那男人怒極反笑,拍了拍手,許多長着細密尖刺的藤蔓拔地而起,在陸伯身周形成一座牢籠。
四條藤分别穿刺進陸伯四肢纏緊,随後将他高高吊起。
那影子恰好就投到陸别年藏身的草叢之處。被拉長的陰影籠罩,陸别年隻是逼迫自己死死盯着那些人。
陸伯依舊沒有開口跟男人說過一句話,男人的耐心很快被耗盡,提劍的手高高擡起輕輕放下。帶血的劍入鞘,他興緻缺缺地翻身上馬,帶人絕塵而去。
男人走後,藤曼并沒有消失,反而接替主人繼續完成他未完成的酷刑。它們壞心眼兒地刺進陸伯的丹田,在裡面胡作非為,将金丹和靈根攪得稀碎。
陸伯要吐血,它們便徑直從他張開的嘴巴穿透過去,然後分出枝節從他的咽喉、鼻腔、耳道、腸胃順勢生長。
靈藤就這般樂此不疲地玩了一夜,陸别年也眼睜睜地看着陸伯被折磨了一夜。
夜裡狂風大作,陸别年眼前是不成人樣的陸伯,鼻息間隻餘血腥味。
天光破曉之際,大概那個面具男人留在靈藤上的靈力終于耗盡,那支撐着陸伯的藤蔓架子化作光塵,輕盈地散了個幹淨。
陸伯轟然墜地。陸别年确認此時徹底安全後,沖到陸伯身邊,伸手在鼻下一探,陸伯早就沒了生息。
原地還有殘留的木靈力的痕迹。他的死狀比陸府裡陸别年看到的所有人都要凄慘。眼珠被靈藤穿破隻剩兩汪血洞,屍體到處是藤蔓上的刺留下來的傷口,全身的皮膚血肉都裂開,基本已經辨認不出他生前的樣貌。
對不起。
陸别年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好像不會說話了。喉嚨像吞了燒得滾燙的沙子,發出不成調的咕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