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漸急,陸别年并未着急答話,一室沉默。
許是陸别年睫毛上還挂着的雨珠,抑或是他被凍得發白的嘴唇使段滄玠動了恻隐之心。
段滄玠背對他躺下身去,故作尖酸道:“明知道入秋天氣轉涼,淋了雨杵在我這兒一動不動,是想染了風寒再歸咎于我嗎?”
“孤身子抗凍,段大人不是一直知道?莫非忘記我幼時是如何練劍了。”陸别年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眼底增了幾分亮色。
“原來今夜是來翻舊賬興師問罪的。”段滄玠冷笑一聲,“奈何我沒這精力跟你算賬。若要讨債,明日再來。”
“既然得了段大人準許,孤這就去擦幹淨換身衣服,免得再惹你擔心。”陸别年撂下這話,步履輕快地走去取了寝衣前往浴池。
“擔心個屁!誰允許你留下來過夜了!”段滄玠被陸别年别具一格的鑽空子邏輯繞得心服口服,徒勞地對遠去的背影發出抗議。
陸别年去後,段滄玠開始泛起困意。
他打了個哈欠,腦中所想還停留在陸别年說的那句幼時練劍上。帶着思慮不知不覺入眠,段滄玠意外夢到了那段塵封的記憶。
陸别年七歲的時候,段滄玠不知從哪兒淘來一把未開刃的玄鐵劍,對那時候的陸别年而言,重如移山。
段滄玠也不管他究竟握不握得住劍,入門第一課便是持劍蹲馬步。
那時候恰逢隆冬。皇城的雪下得飄飄揚揚,雕欄畫棟擁瓊堆玉。
段滄玠讓陸别年每日卯時便起床練習,午時三刻才能休息,吃完飯後從申時開始練到戌時結束。
陸别年一隻手提不動劍,隻能雙手抱劍。第一天就因為過低的溫度,手掌黏在冰冷劍身上被咬下來好大塊皮。
段滄玠良心未泯,允許他戴着自己埋汰的獸皮手套練習。
除開别的因素,陸别年其實挺愛練劍的。自從他開始練劍,每天吃的東西都要比從前豐盛許多。
他天賦異禀,三個月後便能兩手握劍砍木樁了。
正好開春,段滄玠便一周教他一個劍招。等到陸别年學完一套劍法,又是冬天了。
段滄玠讓他每打完一次完整的劍法,就保持着被指出最有瑕疵的動作在雪地裡站一炷香的時間。基本都在太陽落山之後練定,堅持完這段時間,陸别年就能去洗熱水澡并解鎖提早休息的特權。
剛打完劍法,陸别年渾身還是熱的,在雪地裡立那麼久也不會冷。不過雪快有他膝蓋那麼深,陸别年雙腿都埋在雪裡,最後都凍僵了。
凍僵的手和腳甫一接觸到熱水,那種針紮般的密密麻麻的刺痛會遍布全身。每次的這個過程,陸别年心中都無法避免對
段滄玠生出怨怼。這種日積月累的憎恨直到他十六歲去北境軍營後意外釋然……
陸别年從熱氣蒸騰的浴池中浮出,仰頭抹了一把眼前的水珠。
紫宸殿的浴池建得頗具巧思,池底是天然的地熱。工匠做的排水管道從紫宸殿後山的野泉引水,甚至有過濾雜質的細密銅網,沐浴完畢,能将池水排入禦渠。
渾身皮肉細密的刺痛感終于消失。陸别年的耳廓有些充血。
如今凍僵之後浸泡熱水,感官上的疼痛遠不如記憶中的強烈深刻。
段滄玠對他的所作所為,曾經讓他恨不得将他剜心噬骨,而一旦探知那些背後的周密,就會化作潛移默化的刻骨銘心。
查出段滄玠實際上是自己的親舅舅時,陸别年第一反應是不理解。
但逐一去想,他便豁然開朗了。
他懂得了段滄玠隐姓埋名在敵國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理解了段滄玠對他的刻薄刁鑽,淩虐欺辱。
他們之間的關系太特殊,是親人,亦是仇人。
陸别年從小就沒有正常人擁有的道德感。他承認自己愛上了段滄玠,然而不認為自己是因恨生愛。
救他出苦海的人是段滄玠,教導他讀書習武的人是段滄玠,陪伴他長大的人是段滄玠。
當他剝開以兇惡刻意包裹在關心與躊躇情感之外的醜陋糖紙,就能窺見那顆笨拙而隐蔽的真心。
陸别年自知如今還未擁有與段滄玠談判的籌碼。他跟段滄玠作對,不是為了奪回權力,而是給自己一個能讓段滄玠不得不妥協的機會。
段滄玠的心裡隻有仇恨和權勢。
而陸别年的心裡隻有段滄玠。
陸别年隻有徹底擁有段滄玠心裡的東西,才有機會被裝進段滄玠的心裡。
他起身擦淨,披衣走回寝殿。